從去年下半年起,很高興又有機會重新把畫筆拾起,開始從工作中把四、五十年來的興趣撿拾回來。原來在自己的生活裡,繪畫一直被認為是職場上的末路,是完全沒有出息的行業。在老一代人的認知裡,這門是要不得的行業。打從小起,畫圖、畫漫畫,在家裡都被投以不屑的眼光;漫罵、言語諷刺,這些都是常遇到的事情。這時候因為讀書識字不深,天道義理未曉,經常只有默默承受的份兒。學校裡頭的風光,回到家裡就變成了見不得枱面的恥辱。可恨的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景況,竟然是處在方方面面領域裡的人對於藝術的無知所造成的。不惟家裡如此,學校的老師亦然;社會上不用說了,除非上流社會附庸風雅者外,畫畫簡直就是紈絝子弟玩物喪志的玩意。自己處於夾縫中,簡直就像呆子一樣。及長進入到了更高的學術領域裡頭,自己同樣也發現,在那裡情況也沒有好到那裡去。學藝術的人跟學音樂的人一樣,完全不知除了時興泛泛的所謂「藝術」或「音樂」者外,這裡頭還存有什麼東西。絕大部份人是連話都說不清楚的,被標榜為大師者相去不遠。
用電腦來繪畫,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經驗。這種經驗跟徒手的繪畫完全不一樣。手繪,各種臨場的工具都可應用得上,甚至手指頭都是常用到的工具;技巧方面更不用說,各種用法可以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電腦沒法做到這種地步,而且用電腦繪圖,對於適用來繪圖的軟體還要非常熟練,不然只能望著空白的畫面興嘆。可反過來說,電腦繪圖有手繪無法做到的很多優點;細膩、精確、省工、規格尺寸可以無限放大、空間、造形等等,這都是手繪望塵莫及的。不過不管這兩種繪畫的表現方式存有多麼大的差異,繪畫仍是繪畫,繪畫本身仍存在著工具無法掠美的繪畫義理。這種義理不存在於任何繪畫工具上面,跟它們也沒有任何關係。有人刻意強調這兩種手段對於創造或者思唯所能產生的能動作用,那是完全不瞭解「創造」(imagination, creation)的「意義」(知識的道理)。現代哲學界的理論空白會在現代藝術領域裡同樣存在,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哲學界裡有不讀書的,藝術領域裡同樣有,而且還更多。在我們現今塵世上,絕大半人都以為搞藝術是不用讀書的,學藝術者不讀書也就更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繪畫,在中文世界裡,除了處身於繪畫這個狹窄的天地裡面,在別的領域裡有關繪畫這個課題似乎就沒得說的。事情的本質自然不是這樣。在中文世界裡搞訓詁或者文字學的人,都沒有把話給說清楚,都沒有把學問給做好。這就是說,他們沒有把語言這門學問學好,這才是問題真正的源頭。文字裡頭存在著世界,即自然天地;文字裡頭存在著密碼,它裡頭有要解開的秘密;這個秘密同樣是自然天地的秘密。無論中文或者外文,在文字裡頭都蘊藏著有關自然天地這類無限豐富的財富。只要肯用心把自己的雙眼磨亮,只要不馬虎過日子,都可以發現這些財富。造字的祖先是哲學家,也是通曉自然天地的聖賢,這點無庸置疑。古來這些祖先們把道理都放在文字裡了,只差後人太不會生活。儘管有許多後人竭盡所能,在文字上大放厥詞,可這些人生活仍然空空洞洞,滿口胡話,這就不是沒有原因了。繪畫,在詞語裡,在造字當初當然存在著某種義理。天地被造字者放在它們的筆畫裡,你不「斷文識字」,就別想在瞎摸瞎混裡找到它們的精髓。有很多人都以為文字僅僅是單純的符號而已,以為它們只是代表著什麼意思,這種看法是再錯誤不過的了。古人造字是把哲理都一道放在裡頭的。所謂字義相通,那是因為哲理相通。所謂哲理相同,那是因為那些文字的筆畫都彩繪著自然天地的某些層面或領域。這時候你要是屬於實證主義者一派的人,您準丟盔缷甲,一敗塗地,連進入文字堂奧的大門都別想要找到。
繪畫是什麼呢?繪畫並不是徒手沾著油彩或畫筆,面對著畫布才存在的東西;亦非想當然爾,像是塗鴉的東西。繪畫不過是「文字」的一種形式而已,這就是繪畫的真理。不管從文字的角度或者從義理的角度來說,都是如此。換句話說,繪畫不過是一種「人的」表現形式,跟人在音樂方面用「聲音」(傾瀉在空氣上的一種文字)來表現的這種形式一樣。古人用「繪畫」來說明那種表述天地義理的狀態;古人同樣把那種表述天地義理的狀態,用「繪畫」這兩個詞語的義理表述出來。所謂「繪畫」,也僅僅如此,才有所謂的「繪畫」。除此之外,若非字義或情境相通者,則別無其他的東西或者符號可以表現「繪畫」這個狀態了。因而非僅僅沾染著筆墨或者播放出聲樂的人,就擁有「藝術」的氣息。有人朗誦著詩歌,身背樂器,衣著特異,形骸放浪,故作有氣質或者藝術家狀,其實這跟「藝術」一點關係都沒有。當然更不會因為這樣而接近了「美」。所以把任何繪畫或聲樂行為逕自地稱之為「美術」或「藝術」,那是太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了,也不害燥。
繪畫的「繪」,在中國的古文裡同「會」。在《廣韻》《集韻》《韻會》裡,說「繪」「黃外切,音會。義同。又與會同。」在《書.益稷》裡,把「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解。「會」在古文裡為「合」。許慎撰的《說文解字》即說︰「會,合也。……為其上下相合也。」這樣一來,「繪」的意思,就是把自然天地放在一起。這裡的意思就完全跟《書.益稷》裡解「繪」字相通了。「畫」呢?「畫」即界限或者分界的意思。《唐韻》《集韻》《韻會》《正韻》謂「畫」「胡麥切,橫入聲。卦畫也。又分畫也。界限也。」許慎撰的《說文解字》說︰「畫,界也。按界也當是本作介也。介與畫互訓。……分介則必有閒,故介又訓閒。」無論是「界」或「閒」,就表示中間有一道線條隔著。可這條線條並不是分隔兩方,反過來卻是說明兩邊是聯繫在一起的,是有關係的。惟不過現在表面上是用一道線條間隔出來而已。因而「界限」或者「分畫」都是用空間把隔開著的兩邊的一些關係說清楚的意思。我在<空間的哲學>一文裡分析過,「空間」的「間」,原在古文裡是「閒」的錯別字。「閒」,許慎的《說文解字》說︰「閒,隙也。」「隙者,壁際也。引申之,凡有兩邊有中者,皆謂之隙。隙謂之閒。」閒之為閒,這是會意。「門開而月入。門有縫而月光可入。」「空間」的這個「間」,古人把文字用得很巧妙。「壁際」的「際」是「自分而合言之」;「隙」卻是「自合而分言之」。所以這個「間」(即「閒」字)即有「隔開」的意思,也有「兩者中間」的意思。「隔開」的「間」,「間」就是一堵牆,把一個範圍封閉起來,跟其他的範圍劃分開來,因而「內在部份」(The Inside)跟「外在部份」(the Outside)是不同的。「兩者中間」的「間」,「間」就是一條聯繫著兩個空間,甚至多種空間的界線。它表示「內在部份」跟「外在部份」是存在著聯繫的。如此的一種「間」的性質,就在分隔當中,就在兩者中間,以轉意的方式拉出了一條線索來。
我在<空間的哲學>一文裡同樣也釐清過;以空間的「間」這樣表示出兩個不同但又有關係的一種範圍或者概念,就表示這個「空間」跟那個或者多個「空間」之間存在著「差異」(difference)和「重複」(repetition)的這種質的替換關係(obverse)或者替換(doubling)。儘管那個或者多個「空間」從未出現,或者現在這個「空間」這一方還完全不知它們是身處何方,甚至是身在無處之處(no-where)的「幽暗深處」(the heart of darkness),或者說得更白一點,現在這個「空間」這一方本身還存在著不明不白的「秘密」,但這些都不妨礙這個空間在任何時刻或地點的「現身」「說法」。而且越是這樣,它就越是能夠具有普遍的性質,越是能夠到處適然。能夠把一個空間表示成既是這樣又不是這樣,又具有普遍的這種抽象性質,這是刻意表現「轉化」(Becoming)的技術或工藝。為什麼需要這種工藝或技術呢?因為沒有這樣的表現手法,即不足以表現現實中事物的變動,也不足以表現多種多樣事物一體多面的變化和同一狀態(identity)。多種多樣事物一體多面的變化和同一狀態是事物的現實;是彼又非彼,在邏輯上即a = –a。也就是說,這裡才存在著事實,這種邏輯才足以顯現出事物的運動和活生生的狀態。而事物的真理,即恰恰在於把一種事物這種被隱藏起來的部份能夠讓它在某種場合和某種時候揭示出來的這種表現。因而,在畫布這個「空間」上,通過不同的手段或工具來表現事物真理(或者說得明確一點,自然天地)的這種動作,不是別的,恰恰正是「繪畫」本身。或者說,恰恰正是「繪畫」這個詞語或者概念所要表明的情境。(同理,也可以說到建築、雕刻或詩作。)我們之所以能說繪畫是一門「藝術」,那也是因為繪畫是用這種藝術的方式來把藝術表現出來——因為它不是別的,它恰恰正是一門「工藝」;也就是「藝術」。
用這樣的方式來說明繪畫是一門工藝或藝術(或者說,說明繪畫就是工藝或藝術),這裡頭也存在著有關「工藝」或「藝術」這類文字的秘密。說白了,在原來文字的創造裡,無論中西,不同的詞語的字義都是相通的,或者都是相互聯繫的。最主要的是,它們都是來源於自然,屬於自然。說得明確一點︰它們不過是自然裡的不同環節(moments)或者不同領域(fields, realms)裡的不同表現爾。在古希臘時代,希臘人對於技藝和藝術使用著同一個詞語techne,而且稱呼工匠和藝術家也用這相同的名稱︰technites。可是,有關通過這相同的名稱techne來稱呼技藝和藝術的這種希臘的作法,儘管如此仍然是含糊和表面的;因為techne既不表示出技藝也不表示藝術的意義,也完全不是我們今日意義上的科技部份;它從來沒有意味著一種實際的操作。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深刻瞭解到這裡頭所隱含著的義理。他在<有關藝術作品的起源部份>(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裡這樣說︰「techne這個詞語反過來是意味著一種方式的認識。認識意味著在觀看這個最廣泛意義下的已經看出來,即意味著理解以這樣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東西。對於希臘的思想來說,有關認識的這種性質存在於aletheia裡頭,這是說,存在於有關一些存在物的這種把什麼揭示開來裡。它支撐著也引導著走向一切存在物的一切安置。像在希臘的方式裡被經驗到的認識一樣,techne是對於一些存在物所進行的一種把什麼產生出來,而在這裡頭,它把以這樣的一些存在物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一些現有的存在物,從被隱藏起來的狀態裡而且特別進入到有關它們表現的這種被揭示出來的狀態裡產生出來;techne從來沒有把有關製造的這種行動的意義表示出來。」海德格講的這段話,再清楚不過地表明︰所謂的「技藝和藝術」是對於自然天地的理解之後表現出來的行為,因而它不是單純的製造這種行動,反而是對於自然天地了然於心以後表現出來的創造。就是因為有了這種性質的藝術和技藝,繪畫才是把自然天地安置在一塊空間上的狀態;繪畫也才「名符其實」。也是因為這樣,繪畫才是一門藝術;或者說,繪畫是一種創作。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說︰繪畫就是藝術,藝術就是創作,創作就是繪畫,那就是非常準確的說法(the saying)。我們能夠這樣說,理由非常簡單︰因為它們都表現了自然天地的義理。它們根本就是三位一體的東西,惟不過在不同階段或不同環節表現了自然天地的義理。它們彼此是同一的東西,不過相互間形成質的替換(obverse),致使在現象上看起來是完全不同。所以在這時候你如果讀到海德格在上述同一篇文章裡講過的一段話︰「藝術是在藝術作品層面裡的真實。」你就會瞭解這是什麼意思了。
技藝和藝術既然不是一種實際的操作,自然非指一種工具或者科技。換句話說,它指的是人的一種「能力」(power, might)狀態。所謂「人的一種『能力』狀態」是什麼意思呢?同樣的,「能力」這兩個詞語表明了它所隱含的天地義理。什麼是「能」呢?什麼又是「力」呢?其實這就是尼采( Friedrich Nietzsche )在《權力的意志》(The Will to Power)裡講的「權力」。說白了,就是放在心裡的「知識」;也就是放在心裡的「意」(「意」同「知」)「志」(「志」同「識」)。「知識」壓根兒就是「意志」的代名詞,或者說,它是「意志」的另一種替換的說法。擁有意志的狀態,若那不是能力,或者能力的表現,那還會是什麼呢?所以在中國若干的古書裡,都把「藝」說成是「才能」或者「才」等。「藝」在古文裡是「秇」,「秇,《唐韻》魚祭切《韻會》倪祭切,音蓺。才能也。」《註》也解說︰「藝猶才也。」古文裡把「藝」也解釋成為「文」或者「種」,意思完全一樣。《傳》裡告至文祖之廟說︰「藝,文也。」《韻會》說,「藝」「種也。」自然天地義理在人的精神裡的刻畫是「紋」(同「文」字);能通過放在心裡的天地義理把天地義理舖述出來,那就是「創造力」。這不是「種」,又還會是什麼呢?關於「種」,《書.大禹謨》提到「臯陶邁種德。」《註》即解說︰「種」「布也。種物必布於地,故爲布也。」這些種種跟「藝」聯繫在一起的解說,絕不是太過於湊巧,完全是事出有因——知曉自然天地的義理。古人把這些自然的天地義理形諸於種種文字,或者是埋藏在種種文字裡,萬變不離宗,最後它們總會回歸到它們的本源,即自然天地,原因無他,因為自然天地才是一切的「開端部份」(the beginning)——僅僅只需你具備了一雙業已磨亮的慧眼,你就可以擁有「能力」看出這一點。海德格曾在《巴門尼德》(Parmenides)一書裡感嘆︰「有關一門語言哲學的這種出現是一種讓人驚異的記號,即屬於詞語的本質部份的知識,也就是說,有關詞語這種基本本質的一種經驗這種可能狀態長久以來已經失落了。詞語部份不再維繫著Being跟人的這種關係,反過來,詞語部份是屬於語言的一種形態和事物。」難道這也是一位哲學家隨便說說的囈語嗎?藝術是一種詞語,藝術也是一種狀態,藝術同樣是人對於自然了然後的一種精神表現。藝術這種狀態被文字的創造者放在藝術這個詞語裡,正是述說著藝術這種狀態,即自然天地跟人的這種關係,表明人如何以「人的方式」來體現自然,也體現著人,實現著人的本質。可惜世人望文生義者眾,聞雞起舞者更多。牙牙學語者還不多見呢!
繪畫既然是門藝術,那麼繪畫的「本質」是什麼呢?繪畫在畫布上成就一部作品,這就意味著建立一個「世界」。但是我們的世界從來不是站立在我們面前的而且能夠被看出來的一種對象。世界是錯綜複雜的,也是混亂一團的。已經有過很多哲學家形容過我們的這種世界,無邊無際、太蒼、無極或者讓一切歸於無效的部份等等,種種說法都有。這些種種的說法,無非就是訴說著我們的這種世界是無法掌握的,也是不能夠被看出來的。那麼如何在畫布這種空間裡把我們的世界容納進去呢?用海德格的話來說,就是︰「通過身為一部作品的一部作品,為了那種空間狀態創造了空間。『為了什麼創造了空間』在這裡意思就是特別要把無邊無際部份解放出來,而且在它的結構裡把這種空間建立起來。」把我們的世界(即無邊無際部份)放進畫布裡,當然無需說,這種動作就是藝術。可怎麼放進去呢?又如何創造這種空間狀態呢?這裡就是一般人不察,或者一般人胡言亂語的地方。我們之所以說繪畫是門藝術,意思就是說︰繪畫是按藝術的方式表現出來。這同樣是說︰繪畫是把真實表述出來。一幅畫是否繪出「真實」(real),並不在於繪出一個物件或者以抽象地表達一個物件,而在於它是否繪出了世界的無邊無際狀態。這是繪畫是否為藝術的分野,或者繪畫是否為創作的指標。
繪畫繪出「真實」,這個「真實」就是「事實」(facts),也是涂爾幹(Emile Durkheim)所謂的「事件」(events)。「真實」或「事實」跟我們一般人感官所見有什麼區別呢?「事實不說話」,「證據是啞吧」。我們所見所聞,實際上離開「真實」還有十萬八千里之遙。我們所生活著的世界,或者說我們歷經過的歷史,實際上留存著許許多多我們所感覺不到、也沒覺察出來的東西。這些是一些隱而不彰的聯繫,這些是一些我們視而不見的關係。我們的世界或者歷史,並不是順著我們所以為的時間方向發展的;事物的發展更是如此。這樣的一些發展,就如同德勒茲(Gilles Deleuze)在《一千層層面》(A Thousand Plateau)裡所說的,它們的結構屬於「根莖」的狀態,而不是樹狀結構。所以是盤根錯節,錯綜複雜的。歷史,它從來沒有「過去」,也沒有消逝;歷史從來都是我們眼前的現實,消逝的僅僅是我們的記憶。這些從沒有消逝或者過去的東西,它們在幽暗深處悄悄地發揮它們的作用。這些從我們盲目的雙眼硬生生地被切割出去的作用,就是常常構成我們椎心之痛的最根本來源。因而構成事件一些事實的背後其實存在著諸多的「秘密」,也留存著許多的「空白」。無論是「空白」或者「秘密」,就是我們所以為的「事實」不成其為事實,也非真實的最大原因。繪畫繪出「真實」,即是要讓這些隱藏在背後的東西傾瀉出來。這是繪畫的本質。說繪畫是藝術,這跟說繪畫是真實,意義是一樣的。
自然含有這種性質的繪畫是「一種設置,一種創造出什麼。在設置一個世界裡,不是讓物質層面消失,而是讓它真正首次出現,而且讓它進入屬於作品部份的世界的這個無邊無際裡。」海德格所稱的「真理」,即為這種被揭示出來的部份。不過,「這種被揭示出來的部份」並不是事實的全部,也非「真理」的全部面貌。在我們說出「這種被揭示出來的部份」時,我們經常會犯下我們一般看待感官所感覺到的事物時一樣有的毛病,即我們忘掉了這點︰不管什麼樣的一件或一些事物,它們都不是離群索居的。它們都是處在一些關係當中的一個份子或元素,不管我們有沒有看到或者發現到,都是如此。所以「這種被揭示出來的部份」跟與它有關的、以外的部份或者領域,或多或少也都有一定的關係或聯繫。這些關係或聯繫跟時間和空間有關,因而它們跟時間和空間之間形成了一種變動的狀態,構成「力」的場景,這種變動狀態也就形成了事實或真實的本質或原貌。我們感官所感覺到的現象,或者甚至就是已經把許多「空白」或者「秘密」都揭示出來的「事實」,也都永遠不可能成為固定不變的「事實」。「真理」不可能萬古長青,更無法放諸四海而皆準。只要它超出了一定的關係或聯繫,越過了一定的領域或時間,就會變成不真的東西。我們是無法永遠地掌握住真理的。而且應該這樣說︰真理只有在跟它有關的其他關係或聯繫結合在一起或合為一體時,真理才是一個事實或真實。這種認識對於我們理解繪畫非常重要。
所以說,如果繪畫是「一種設置」,以「一種創造出什麼」的方式出現,那麼繪畫要做的工作,就不僅僅是把隱而不彰的東西揭示出來而已了。它要做的工作應該還有︰要把跟它有關的聯繫或關係一起建構出來。當然,所謂的「設置」者「創造」,僅僅只有在把「圖譜」(drawing, graph)或者「地形」(topo)建構出來時才有可能;任何的「設置」或「創造」脫離了「圖譜」或者「地形」,都是無稽之談。它的道理就在於︰繪畫同樣是知識的產物,不真正讀書,就不知道什麼是隱而不彰的東西,又有什麼東西可以創造出什麼來。這種創造又是怎麼樣的一種狀態。不言而喻,其實只要能夠創造出來,那麼就一定已經先行把有關的聯繫或關係建立起來了。這裡所隱藏的唯一問題只在於︰並不是所有的繪畫形式都能夠被稱之為繪畫,或者被稱之為作品。就像寫作(writing)一樣,並不是所有形諸文字的冊子都能夠稱之為「書」。塗鴉就不是「著作」,塗鴉自然更不是繪畫。這是很多人都搞不清楚的東西,就算是自己宣稱是讀書人的人也一樣。在這裡順便說一句︰在藝術工作上所有宣揚什麼「寫實主義」、「現實主義」、「自然主義」或者「印象派」等等的主張,根本是站不住腳的。藝術就是藝術,它完全不需額外再雜拌什麼外在東西,才足以表現它的本質。只要你不瞭解這一點,那麼任何的言詞就跟藝術一點關係都沒有。在它們裡頭覆蓋多餘的贅詞,在藝術的真實面前只能顯現造假的真面貌,無法顯現藝術的真實。自然談不上藝術。
到這裡為止,有關繪畫的本質已經非常清楚了。在畫布上建立一個「世界」,進行一種「設置」,或者用中國古人的說法,把一個物件「種」在畫布上,就是把我們從圖譜或者地形中所發現到的這種不為人知的層面,寫進畫布裡。這樣把不為人知的層面放進畫布裡,在歷史上從沒有過,也都不是人們已知的,這才有所謂的「創造」。這樣的「創造」表述在畫布裡,這幅畫布才成其為「創作」,也是名符其實的「作品」。這樣的作品為他人所不能,也是現有的世界所不知,是從沒有過的新發現,因而它補充了這個世界的空白。然這跟「把我們的世界(即無邊無際部份)放進畫布裡」又有什麼樣的關係呢?有的,這就是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地方,也是繪畫之所以為繪畫的地方。海德格說過,我們在前面也引用過︰「techne是對於一些存在物所進行的一種把什麼產生出來,而在這裡頭,它把以這樣的一些存在物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一些現有的存在物,從被隱藏起來的狀態裡而且特別進入到有關它們表現的這種被揭示出來的狀態裡產生出來。」這裡說明了藝術只不過是在藝術作品裡表述了我們世界裡的一部份,即被隱藏起來的部份,或者說被揭示出來的部份。那麼被隱藏起來的部份或者說被揭示出來的部份,跟我們的現實世界究意有何關係呢?這是藝術之所以是藝術、繪畫之所以為繪畫的奧妙之處。藝術從建構出我們世界的圖譜或地形裡,把不為人知的部份生產出來。這種狀態就是繪畫把自然天地框進畫布裡。怎麼能夠這樣說呢?可以的,也應該這樣說。因為,藝術所生產出來的被揭示出來的部份,它根本就是被建構在有關自然天地這個世界的圖譜或地形裡的各種領域或層面的替換表現,惟不過在原先不為人知,因而被隱藏起來了。現在藝術的本質即在揭示出這一部份來。因而繪畫通過藝術的表現,把自然天地這種無邊無際的部份放在畫布裡,雖然乍看之下僅僅放進了被揭示出來的部份,可它其實卻是把自然天地完全放進畫布裡了。那個屬於無邊無際部份的自然天地,現在是被以質的替換的方式,用被揭示出來的部份表現出來了。哪怕這一部份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份,但它都是它以外的千千萬萬倍部份的自然天地的體現。能夠說繪畫把我們世界無邊無際的部份放進畫布裡,道理就在這裡。因此繪畫這個詞語裡頭的「畫」(即「界」,「間隔」),在這個時候「恰如其份」地表明了「繪畫」的狀態——繪畫就只能是這樣,不能是別的樣子。能夠說藝術之為藝術,其道理也在這裡。
談到藝術領域,很難讓人想像它跟哲學竟然還有那種緊密的聯繫。這一次,讓我深深地體會出來了。規劃設計( design, drawing ),也是很難讓人理解它跟哲學還有緊密的聯繫。這一次,讓我也完全意會到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孜孜矻矻在這兩種領域上努力著,但成就不大;也有很多人嘔心瀝血在這兩種領域上揮灑,但收穫不豐。這是為什麼呢?不為其他,這是他們把一件重要事情忘記了,也沒有把它放在心上;他們不在意這件事情︰哲學。哲學,或許一般人會以為這僅有老骨董,或者腐朽的學究,才會專注在上面的學問。當然這就不需要窮究是否專注在上面的這些人,是否弄通這門學問上的事情;因為就我理解,千百年來是沒有幾個人在這上面弄通的。可不學這門學門,不管是否真的弄通了,任誰鑽研藝術領域或者規劃設計,都是無法弄通這裡頭隱藏著的秘密的。我聽有人說過這麼一句不上「道」(Tao)的話︰世間最不需學習的兩件事情,其中一件事情就是「設計」。不說這人是否真是沒「讀書」,只說這人真是不知何謂「設計」就夠了。「設計」是「創造」出來的「成果」。這句話幾乎不會有人反對,但這句話沒有文字上面顯露出來的似乎看起來的那麼「平白」。本來文字都藏有秘密,這個秘密即文字裡頭含有的「義理」。有天我觀賞電視影集時,當聽電視影集《牟家莊園》裡的大當家姜振幗說出劇情裡的用語「斷文識字」時,我心裡感慨頗深︰在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忘記何謂文字時,在這種電視影集裡編劇和作者居然還能寫出這麼一個用語。實在難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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