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writing)是神來之筆」;這句話無限瞹眛含混,它包含著兩種完全相反的意思。而且這兩種完全相反的意思之間隱藏著一種秘密。很多人都以為,寫作是信手拈來的一件事。也就是說,坐下來,拿起筆,就能夠進行的一件事。但這並不是人人皆能進行的一件事,也不是凡夫俗子、庸俗貧乏之人就能夠為之的。可見這裡隱藏著一件不為人知的東西。這種不為人知的東西,也不見得能夠寫作的人都能夠瞭解的。這件事確實是秘密,不過,其實也不是秘密。這樣說,僅僅是因為這件事情在進行寫作之初根本就是要加以瞭解的一件事情,但很多人,甚至於進行寫作之人完全不去瞭解寫作的本質,也不知其所以然,方有以致也。有很多以寫作為生的人,他們恍恍忽忽地大概知道包含在寫作這裡頭的一點點義理,可他們大部份人也不見得都把這道理給摸清楚了。有所謂的「江郎才盡」、「文思枯竭」,這些詞語裡頭其實也就隱藏著這種義理。唯獨很多人不知其所以然吧。這樣一來,不是秘密的事情也變成了秘密。
「寫作」,不是憑空產生的一種行動。哪怕就是不含其他意義在內的「行動」本身,也不是憑空、毫無根據或者理由的動作。人家都說要「出師有名」,就是講「行動」總要有個原因或者根據。「寫作」更是如此。「寫作」是「開始傾吐」、「輸寫其心」之意。「寫」,許慎的《說文解字》曰︰「寫,置物也。」就是說,把東西按照一定的位置或地方擺設出來。「作」,許傎的《說文解字》曰︰「作,起也。」「起」就是「開始」或「生出」之意。所以「作」也是「始」或者「生」之意。換句話說,「寫作」就是「開始把東西按照一定的位置或地方擺設出來」。自然在這裡沒有「了然於心」,也就是說沒有「已經放進心裡的東西」,肯定是無法「開始把東西按照一定的位置或地方擺設出來」,哪怕就是想要怎麼擺,沒有預先在心裡已經擺設在那裡的位置,也無法擺設出來。因為這樣,「寫」在其他中國古書裡也才謂之「輸寫其心」。凡是作字或者作畫都是一樣,這些動作或者行為也都是稱之為「寫」。
「寫作」這個詞語在這裡就暗藏著一種玄機,即「寫作」不是單獨存在的事件。「寫作」在這裡存在著前後的關係或者聯繫。這種關係或者聯繫並非不在寫作這種動作裡出現,而是說,「寫作」隱含著這樣的關係或者聯繫。因而舉凡「寫作」,必然就是在它的周圍或者邊境地帶隱藏著頭角崢嶸、自然能夠銜接或者對接的切口。這些切口已然是傷口,即硬被活生生地切除的痛處。這些傷口即是為了成就「寫作」這個概念,成就「寫作」這個「獨立」事件,因而才成為流血的痛處。但是不能因為這樣,就對於這些傷口視而不見,或者根本忘記了它們的存在。不過事實也不能夠如此。正因為「寫作」隱含著這樣的關係或者聯繫,這樣的「寫作」事件也間接成為下一種或者下幾次「寫作」事件的前身或者前驅,因而成就了「寫作」隱含著這樣的關係或者聯繫,讓這些關係或者聯繫成就關係或者聯繫的身份地位。因為如此,「寫作」才真正突顯了它的本質和真理。
隱藏在「寫作」裡的這些關係或聯繫,在時間或者空間前後的位置上,即為讀書裡的「研究」階段。就如同「讀書」裡的「讀」和「書」密不可分一樣,「寫作」跟「研究」也是不可分的。能夠成就「寫作」這個事件,也就是完成了「研究」這個事件。「研究」通常是最為辛苦的工作,通常也是看不見的功夫。而沒有「研究」這種功夫,「寫作」這個事件不可能發生。如果不是這樣,「寫作」這個事件就是欺人之談,不然就是胡扯瞎說。「研究」也就是讀書裡的「讀」,沒有了「讀」,「寫作」就是荒謬事件。黑格爾(George W. F. Hegel)把詩人稱之為夜鶯,原理相同。我們常把「研究」和「讀書」裡的「讀」合併成一種概念,稱之為「研讀」,道理也在此。因而「寫作」純係因為有了「研讀」才會發生。因為這樣,「寫作」也才跟「批評」合為一體。沒有新的發現或者發明,就表達出來,只能是抄寫或剽竊,或者拙劣的模仿。了無新意的東西,當然言之無「物」。因而生產出來的成果(「作品」work),也不能夠稱之為「創作」(creation)。
古人把「寫」稱之為「輸寫其心」,也就明明白白地表明「寫」這個字眼裡,隱藏著「研讀」這個前提。「輸寫其心」的「心」是什麼呢?「心」就是「精神」,也就「放在人身體裡頭的東西」。有什麼東西是「放在人身體裡頭的東西」,當然是「知識」。這種「心」也就是「知識」之謂也。也就是所謂的「心之所存」(「知」)、「心所之也」(「識」)。「輸寫其心」自然是把放在人身體裡頭(「知識」)的東西,按照一定的位置或地方擺設出來。沒有「研讀」,當然肯定不會有什麼東西是被放在人身體裡頭的東西。但這種「放在人身體裡頭的東西」不會是隨便亂放的,否則就不可能在後來「置物」,即「把東西按照一定的位置或地方擺設出來」。於是在「寫」的意涵裡頭,就暗中咬定了「研讀」是以一定的方式或者位置放置研讀的東西。這點就呼應了「知識」的義理,即「心之所存」(「知」)、「心所之也」(「識」)。這裡無異於明明白白地彰顯了以一定的「圖譜」(graph)或「地形」(topo),把要放在人身體裡頭的東西架構起來。「寫」是故才能夠「置物」,「按部就班」地擺置出來。因而「寫作」才能夠成為「開始傾吐」這件事。
「寫作」這個用語也有好幾種說法,但只有一種是符合寫作的本質的,那就是「著述」。「著」,無此古文,原為「箸」之錯用字。在古文的註解裡,「著」跟「寫」的義理是一樣的。「著」就是「置也」、「位次也」。也就是「把東西按照一定的位置或地方擺設出來」。而「述」呢?許慎的《說文解字》曰︰「述,循也。」「著述」整個詞語的意思即為︰比照什麼把東西按照一定的位置或地方擺設出來。比照什麼呢?這前面隱藏著一定的前提,沒有敘明。所以仍然有隱而不彰的東西。我們前面說過,自然這裡頭就是「解讀」的過程被隱藏起來了。所以這個詞語的用法和義理,就跟寫作的義理完全一樣,沒有差別。在英文或者德文裡,「寫作」或者「著述」就是writing或者schreiben。這種事件是在完成「圖譜」或者「地形」以後,才會產生出來的。這裡講的東西跟中國古聖先賢們的智慧沒有什麼差別。但在今天,我們卻有一些不讀書卻喜歡舞文弄墨之人。他們不讀書也罷,可卻喜歡附庸風雅。我們在讀一些譯書或「新作」的時候,常見有人從外文裡把writing譯成「書寫」。在中文裡沒有這種詞語,這是另造新詞、矯揉造作,畫虎不成的鬧劇。觀諸這些譯書或新作,卻仍沒有把writing的義理說明白。說來說法,就是說不出所以然來。固然古書裡也曾把「書」的意思說明白了。例如許慎的《說文解字》就說過︰「書者,箸也。」也就是說,箸於竹帛謂之書。而且把「書」的意思也點出來,說它跟「述」的意思是一樣的,即「書者,如也。」但既然中國古文和習用文字裡已然有很好的用語,另造新詞就沒有什麼意義。何況另造新詞還沒有把義理弄清楚,這就要大鬧笑話了。沒有學問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但裝神弄鬼的這種無知行徑,情況就不一樣了。
不過「寫作」的意義不僅僅是這樣而已,「寫作」還是一種「暴力」的產物。就是因為這樣,「寫作」才跟溫吞吞、毫無生命力量的「抄襲」或者「剽竊」有別;因而它也才謂之「創作」;「寫作」才跟神來之筆有關係。「寫作」是通過在讀書過程裡已然構築起來的「圖譜」或「地形」,針對著不管是思考、文字或者物質的對象進行的一種行動後的「產物」。這樣的一種行動是通過舊有的、已然建構起來的「圖譜」或「地形」,針對著對象所進行的一次動作。而這種動作除了是對於成為對象的事物或者「圖譜」或「地形」進行摧毀、剷除、消滅或破壞之外,還是對本身原有的「圖譜」或「地形」進行重新建構,或者用希望取得圓滿的角度說,進行圓融的一次行動。因而這種動作就是向著兩個方面進行的一次斷裂(rupture)的活動。這裡也就是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說的產生科學發展的一次行動︰科學「真正的積累是以斷裂為前提的,理論的進步是以批判地挑戰測試新資料的這些理論基礎的代價,把新資料整合起來為前提的。換句話說,如果確實每一種科學理論都是依附在這種『現成的東西』上面,它以一種歷史上建構好、臨時的符碼的方式出現,這種符碼就一個時代的這個空間來說,構成了對錯之間一種明確區分的統治原則,那麼有關一門科學的這部歷史就總是不連續的,因為修補說明網絡的工作從來都不是一直進行下去的,而總在一個網絡代替另一個網絡中宣佈終結。」「寫作」就是進行著這樣的一種科學的積累。
「寫作」因而如同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所說的,是一種大災難層面,「就是新的部份向(現存的)真理部份挑戰。這是最古老的諸戰役中的一種,通過這些戰役,總是就能夠把權利給提出來。」這樣的「寫作」,就是揚起造反的形勢,舉起行動的義旗,正在把原來的局面或格局(regime)推翻,最後還要宣佈新政權的成立。所以「只要我們著述,而且不管我們著述得多麼地少(少的部份就僅僅是太多了),我們都知道,我們是正在接近界線部份——可怕的門檻部份——即屬於被趕出來的這個機遇。」「寫作」的完成即為「著作」,即已然宣告新政權成立,以明明白白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一種格局。你要說它是「格式塔」(Gestalt)亦可。這樣,「寫作」的本質也就是如同巴太宜(Georges Bataille)所說的︰「寫作向你顯現了已經採取的這條道路。其他的一些道路仍然是可能的。一般說來,唯一的真理就是免不了要有的提昇和緊張。」如此一來,「寫作」即和它之前的「解讀」有著程度上的分野;雖然它們是緊緊密合著的一體的兩面。可以這樣說︰「解讀」就是在精神上進行著「去著述個人被禁止去解讀的東西」。
而為什麼有人會在精神上越過既有格局的「邊界部份」呢?那就是說︰知道了原有的領域是被禁止進入的,或者是被隱藏起來不為人知的。這些情況其實並不是有意產生的。相對的,被發現為這些被禁止進入或者不為人知的領域,這件事同樣不是已然為人所知悉的。事實的情況是這樣︰「在一切都說過之後,仍然要被說出來的東西就是大災難部份。它就是讓一些詞語瓦解,讓著述退位下來,無力地把什麼低語出來的無力狀態︰即沒有留下什麼東西的仍然還有的東西(碎片部份)。」生活在此岸世界裡的人,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把自然天地說完盡道,自然天地總是變化發展著的;還有,總是有著屬於異域狀態(alterity)的不為人知部份。因而只要身為作者,就是隨時準備著死亡,就是隨時準備著讓作品的沉默部份(the silence)被說出來,準備讓自己的一些錯誤被磨滅掉。在此岸世界裡從來沒有任何人是無辜的。黑格爾說過︰「無辜唯獨是不行動(屬於操作的不在場部份)。」自己一直不思精進,不鞏固自己的江山,這才是準備死亡、倒台的最大原因,從沒有任何什麼無辜的事情。從圓融的或者走向完成了的部份的角度來看,「這是因為任何的作品,不管它會是多麼重要或者多麼吸引人,或者多麼讓人感興趣(而且似乎是更加投入),都是空泛的——歸根到底它是不存在的;你必須跨越過一道深淵,而且如果說你不跳過去的話,你就不瞭解。」
這裡的「瞭解」,直接就是會在精神上越過屬於既有格局的「邊界部份」的東西。但「瞭解」是什麼呢?「瞭解」就是「理解」;說穿了,也就是在讀書過程裡建構起來的「圖譜」或者「地形」,向著不為人知的領域或者一些文字、既有的「圖譜」或者「地形」接合中所點燃起來出人意表的火花。這種火花,在文學、哲學或者藝術的領域裡,術語上即是被稱之為「瘋狂狀態」(Madness)、「創造力」、「欲念」(desire)、「出神狀態」(ecstasy)、「入化狀態」(rapture)、「創造」(creature)、「發明」(invention)、「思考」(thinking)、「理解」(understanding)、「心靈感應」(Telepathy)、「內在經驗部份」(the inner experience)、「有限經驗部份」(the limit experience)、「非知識部份」(the unknowledge)、「譫妄狀態」(delirium, délire)或者「傷口」(wound)等等的東西。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在《被稱為思考的東西是什麼》(What is Called Thinking)裡曾把這種狀態的本質說得很清楚。他說︰「……這種讓什麼放置在我們面前和這個放進心中,在一種施予和接受當中,彼此投身進入和成為彼此的一部份。……(它們)之間的這種關係不是屬於在其他方面彼此有別的一些事物和一些態度的一種補綴。這種關係是一種聯合,而且在這裡被聯合起來的東西每一方自行跟其他一方產生關係,這是說,跟其他一方是同性質的。」就是因為這樣,才能夠出人意表地把「沉默部份」、「不為人知部份」或者「錯誤部份」揭示出來,成就造成前此作品死亡的「大災難部份」。因為這樣,因為產生這種效果出來,屬於這種「瘋狂狀態」等等的火花也才成為「解讀」的現象。當然這種出人意表顯然是暴力的一次行動,「寫作」也跟著才成為暴力的產物,顯現為「神來之筆」。
「寫作」是很難為的一種事件,但瞭解「寫作」的本質相當容易。「寫作」不過就是一種哲理的表現,一種在精神上理解過後體現出來的道理。無論中外的古聖先賢都協助我們把這裡的義理說得明明白白的,只差我們的「心」——我們有沒有把它放進心裡。但現在道理好像是反過來了;現代人把「寫作」看成是易如反掌之物,而能夠瞭解「寫作」者則寥寥無幾了。不知現代人是否因為「科學」較為昌明,而能夠不把害怕或恐懼當成心裡的一回事。這仍有待研究。可現代的人不讀書,可以看到,毒害已經到處漫延。「寫作」這個領域也無可倖免。跟讀書領域一樣,好似每一個人雙手捧讀皆能了然,「寫作」也成了人人提筆皆能成書的事情。當然還有更加駭人聽聞的事情。這就是宣揚不必讀書,也可以文思泉湧;或者從不知寫作為何物,同樣可以教導他人寫作或者翻譯。在哲學上,「寫作」已然是自尋死亡的事情,倘如現代人的作為這樣,這不是活著為人而隨著準備半途夭折嗎?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文筆有時相當尖酸,不過他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Thus Spoke Zarathustra)提到人類時所講的一些話,從現在的角度看仍有些許哲理。他那裡說︰「人類是必須加以克服的某些東西。」「對於一個人來說,猿猴是什麼呢?……你已經創造你從昆蟲走到人類的道路,而且在你身上多一半還仍然是昆蟲。一度你們是一些猿猴,而且甚至於現在一個人仍然比起任何猿猴來說還更是猿猴。」這些話是指人類還沒有進化呢!顯然如此。從有關知識的哲理來看,這點更加確實。人,只有通過讀書,才能成就他自身。這點,中國古聖先賢在提到人的時候同樣說過。人類,現在不過在自身的歷史洪流中如無頭蒼蠅般亂竄。但如果連「成人」這件事實還仍然遭到扭曲或者藐視,那麼未來也很難在歷史的那一個時段裡,看到活在現世裡的人能夠理真氣壯、滿心歡喜地提到「人」這個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