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或者思想,從歌德以來就被認定是灰色的,只有生活才是常青的。理論往往也被視之為過時的東西,視之為不能夠適時應用的東西。但這是對於理論莫大的誤解,也是從來就不知何謂理論,何謂思想者常步入的歧途。用這種方式來看待理論,是絕不可能從理論得到什麼真知灼見的。懶人常常是項間戴理的糕餅都散得食之,而理論界或研究理論者如果也如是看待理論,也就類似這類的懶人了。理論或者思想完全不是這種性質。理論或者思想就如同尼采所說的一樣,它或它們從來都是「不合時宜的」(untimely);打從理論或者思想一出現,它們就是這樣的一種性質。不合時宜,或者落後於時代,自是它的本質,無得分說。它完全無視於「伸手拿來」的這些人的需要的,它也絕對不可能去滿足他們。因而理論或者思想的意義就全然不在這裡,無知的人要想從理論或者思想這裡求得他們所想要的東西,當然是奢談。理論或者思想的意義在於提供我們思想的養料,啟發我們,讓我們獲得前人多種多樣的奧援。因為有了這樣一種性質的理論或者思想,才讓我們更容易面對此岸世界,而無需單單獨鬥,顧自如同可憐蟲一樣,僅僅只能仰賴我們這一世代人獨有的力量。大家都知道,團結就是力量。在理論或者思想領域裡,這個道理仍然適用;無論是同時人的齊心協力或者不同時代人的同舟共濟,在這裡都無分軒輊。道理在於︰從古到今,前人和我們都同樣仍在不同的時空裡,共同在為「成人」的目標奮鬥著,而此岸世界生活著的人類的「知識」(能夠放入心中的那些放進心裡的東西;「心之所存」)卻仍遠遠地不足。前賢和今人同心協力為了唯一的一種思想,這樣一種共同的努力即成為一條終南捷徑,雖然它表面上看來是一條迂迴路線,但這還是一條最為筆直的道路。而這條道路,即是老子《道德經》講的那個「道」——天地義理(能夠放入心中,成就為人的那個道)——的道路。
理論或思想,這是我們從前敬而遠之,視之為洪水猛獸的東西。理論或者思想在沒被接近之前,往往就被我們以這種疏遠的態度割離,自然人間世俗的人要從其中得到教訓,機會即微乎其微。如果今天我們還真心想要從理論或者思想得到教益,我們首先就得改正這類對於事務的態度,否則我們完全不要想從其中得到任何教益,從而得到任何思考,即知識。在我們現在的情況裡,在改正這類對於事務的態度時,我們能夠做的東西或者無論用什麼方法能夠學習的東西,就是開始要「密切傾聽」。「密切傾聽」什麼呢?就是傾聽理論或者思想所能夠教導我們的東西。但「密切傾聽」的前提在於知道我們如何才能夠「思考」,甚至於要虛心學習什麼才謂之「思考」。而其實大部份激發人們的思想的東西,甚至於比起對於我們日常生活手工藝品的那種最可得觸摸的接近是更加的接近我們——但迄今為止它都掉頭而去。有一個簡單的原因,這個簡單的原因我們還是得回到本源。也就是說,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接近它,這就無需說什麼才能夠謂之為「接近」。我們對於理論或者思想就算是到了現在,經常也還是過門而不入,遠遠看到了就以為是已經把它或它們全盤放在心裡了。而且我們那雙看到事物的眼睛,其實絕大半生都完全不具感官的能力。我們是視而不見,心不在焉,欺騙自己的時候居多。我們什麼時候認真地考察過我們感官的能力了呢?我們什麼時候認真客觀地瞭解一下我們這些器官的能力了呢?恐怕我們老早已被蒙在這些器官上的塵蟎悶死了,早也失去任何感覺我們自己感覺的那些知覺。北野武在他的電影《盲俠座頭市》最後片斷裡,說過這個真理︰「我們就是有了眼睛,也是看不見的。」只有自大的人,僅有自以為是的人,才會在不加考察的情況下,盲目地相信自己的能力。當然許多人從來都不是敗在別人的手下的,而是輸在自己的自大和自以為是之下。
「思考」是多種多樣層面和內容的綜合體;思考是創造力(imagination)、說法(λεγειν)、理解、知識、欲念(desire)、出神入化(ecstasy, rapture)、編織(suture)或接合(articulation),以及「讓什麼死亡」(dying)等等的轉化和概念變形。「思考」的先決條件當然是必須先學習建構讀書的「圖譜」(drawing)或者「地形」(topo),才能取得思考的境界。而只有把圖譜或地形逐建地建構出來了,我們才有條件把「能夠放進心中」的東西「放進心中」,達成「心之所存,心所之也」,即包含「知識」等等的那些思考內容。前人的思想或理論正是提供我們思考養料的那些來源。海德格說得好︰「由傳統傳給我們的是實際上放在我們背後的東西——而事實上它是向我們迫近,因為我們是它的俘虜,被註定給它的。屬於傳統的那個純粹的歷史觀點和有關歷史的這個過程都是屬於那些最自欺當中的一種,只要我們仍然沒有真正地思考,我們就必定仍然被纏繞在裡頭。我們都沒有正確地聽取它,因為我們把語言當作是單純的表達,說明了一些哲學家的觀點。但這種思想家的語言說明了事實的真相。」所以如果我們不先改變態度,接近這些古聖先賢的思想或理論,哪怕是我們已經建構出了圖譜,我們還是永遠得不到它們背後能夠提供我們的啟示。因而「接近」仍然是一門需要虛心求教的學問和智慧。
「接近」古聖先賢的思想或理論,就是「我們必須承認並尊敬它。要承認和要尊敬在於讓每位思想家的思想都向我們迫近,因為在每一種情況裡某些東西是獨特,從來沒有被重複過,不是可以窮盡的。」因而這些東西也是從來沒有被我們理解過,讓我們能夠得到啟發的東西。所以只要「跟一位思想家的思想進行這種接觸,我們就會更進一步地讚美在他身上屬於偉大的東西。接著我們就會進入到在他的思想裡沒有被思考過的東西。如果說我們只希望跟一位思想家的思想背道而馳,這種希望就會事先減少在他身上是偉大的東西。」跟古聖先賢的這樣一種「接近」,因而也是我們科學進步、文明發展的一項原動力。這個道理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 )在《社會學的技藝》(The Craft of Sociology)裡說過︰「真正的積累是以斷裂為前提的,理論的進步是以批判地挑戰測試新資料的這些理論基礎的代價,把新資料整合起來為前提的。換句話說,如果確實每一種科學理論都是依附在這種『現成的東西』上面,它以一種歷史上建構好、臨時的符碼的方式出現,這種符碼就一個時代的這個空間來說,構成了對錯之間一種明確區分的統治原則,那麼有關一門科學的這部歷史就總是不連續的,因為修補說明網絡的工作從來都不是一直進行下去的,而總在一個網絡代替另一個網絡中宣佈終結。」庫恩(Thomas Khun)所述的「典範的革命」(the revolution of paradigm),其確實的意義也在這裡。
理論或者思想的重要性因而在於我們需要理解而卻是我們最不理解,而且最缺乏思考的部份。布朗修在《無限的交談》(The Infinite Conversation)裡,把這種「我們最不理解而且最缺乏思考的部份」,稱之為「不為人知的部份」(the Unknown)或者「異鄉人」(the Stranger)、「異物面」(the Other, autrui)。這也是海德格說的︰「實際上放在我們背後的東西」。文字本來就是密碼,本來就含有密碼。現在用理論或者思想的方式表現出來,自然而然更是全然以迷霧的方式出現。尼采常常自認為他的思想永遠是個「謎題」,你且還要能夠抓住它,掌握它,才能夠擺脫它。換句話說,就是如此,方有可能從他那裡再提出一套新穎的思想來。所以在尼采對布朗岱斯(Dane Georg Brandes)發表的一篇斷簡殘篇裡,尼采才能夠這麼坦然地說︰「給我的朋友吉爾格!在你已經發現到我之後,要找到我就不用任何手腕了︰現在難題是要丟掉我……。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人。」在我們理解了理論或者思想的意義後,對於尼采的這些話語我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可以值得詑異的地方。理論或者思想原來即是這樣的「謎題」,也是這樣的性質。在這裡妄想「伸手拿來」,這樣的手已經完全喪失生為人的器官的價值和意義。
「不為人知的部份」或者「異鄉人」、「異物面」是故是存在於古聖先賢理論或者思想裡的陰暗面、「幽暗深處」(the heart of the darkness)或沉默(silence)。像布朗修說的一樣,它們本來就是來源於別處,而且總是存在於有別於我們所處的那些地方的某些地方。它們當然不屬於我們眼界的一部份,也不是我們的眼界,更不會把它們本身給刻劃在任何不管什麼人都可以表述的眼界上。這樣一來,它們地處的「所在」自是「不可見的部份」(the invisible),它們也遠離每一件可見的事物那裡。而且只要是我們對它們無所知覺,它們完全也就遠離著每一件不可見的事物那裡,讓人根本無從想像起。那麼只要對於理論或者思想這樣的性質無知,就更加不可能有緣去領會這裡頭仍含有的豐富資產。
但反過來,只要存在於古聖先賢理論或者思想裡的陰暗面、「幽暗深處」或沉默成為我們的眼界,那麼相對地它們馬上就會提供我們豐富的思考。這就如海德格所說的︰「這種思考越是原創,在它裡頭沒有被思考過的東西就會越是豐富。沒有被思考過的層面是思考能夠贈與的最偉大的禮物。」哲學界或者文學界裡的古聖先賢會把以這種方式產生出來的「思考」,看成或者同時也說成是創造力、說法、理解、知識、欲念、出神入化等等,道理同樣在這裡。因為︰它們或它從來都不是原來的事物所具有的東西,它們簡直就是神出鬼沒的、神入的、讓人入迷的東西,或者甚至於是精神譫妄狀態(delirium)才有可能產生出來的東西。原因是︰它或者它們簡直就是「天機」,這種「天機」只有處在「瘋狂狀態」(madness)裡才想像得出來。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把這種狀態說成是「機遇」(the Chance),尤其在說到自己交到好運時曾這樣形容。可這是德希達完全還弄不清楚這裡頭含有的創造是怎麼一回事,他才會這樣膚淺地說出這番話。不過,比起時下的一些所謂社會科學家把「創造力」譯成「想像力」,這還不算怎麼離譜。時下的一些所謂社會科學家天生不讀書,老愛幻想。他們好不容易才遇見一種科學的狀態好像類似於他們的本能,因而忙不迭地就順理成章發揮起想像力來了。他們哪裡還會猜中,這裡頭竟然還會羞辱到他們天生就能理解一切事情的好頭腦,也揭露了他們常會陷入的虛妄。他們更不會知道,原來這裡頭還存有學問,而且這裡還就是學識本身。
後人的理論或者思想還是以這種方式從古聖先賢的理論或者思想那裡產生出來的,理論因而也才取得它自己的名字和概念。古聖先賢的理論或思想自然不是例外。戴先生孟子字義疏證即說過︰「理者,察之而幾微必區之以別名也。」這裡頭不是把理論的秘密、意義和概念來源也都說出來了嗎?在這裡,不讀書就妄想搞理論或玩思想,就是哪裡都躲不過知識的義理。而且在這裡,天理昭彰,對於每一種天地義理的理解,都證據充分地證明不讀書就是不能搞理論。不讀書就搞理論,在有關讀書的每一個地方在在也都會反過來證明,用這樣的一種方式來搞理論根本就是沒讀書。
理論或者思想其實屬於藝術領域裡頭的悲劇部份,它或它們本來就是理想中的境界,是現實中的圓融和完美的歸依。但是在理論或者思想裡,圓融和完美的歸依跟理論或者思想的現實完全是兩回事。理論或者思想在現實裡總是存有缺失、空白和秘密,跟理想的完美差距太大。無論是柏拉圖的「太一」(the One)、黑格爾的「絕對精神」(The Absolute Spirit)、康德的「純粹理性」(The Pure Reason),或者海德格的Being和尼采的「藝術狀態」即「相同層面」(The Same),都似希臘悲劇裡的「阿波羅層面」(The Apollonian)和「狄俄尼索斯層面」(the Dionysian)的這種本身相同的對立,存在著需要圓融的矛盾。畢竟凡人是可以心存氣吞山河的豪情壯志,可把自然天地放入心中這件大工程,仍有相當大量的工作必須完成。在我們紅塵裡,理想或者思想總是歷盡滄桑,至今也從未歷劫歸來,真正成為回到心中的那種放入心中的東西。所有古聖先賢的美,都是精神浮誇的藝術狀態。理想或者思想可以把藝術狀態中的美的本質當成精神最後的依歸,可行動仍需照樣進行,道路仍需把步伐大步地跨越出去。在我們的塵世裡就是跨出去的這一步做得太少,還可以說,甚至於還不曾大步地邁出去過。理論的迷霧至今為止仍然濃霧深鎖,層層密佈;我們仍駐足在撥雲見霧,等待風清月明的探路階段。當然這時候暢談理論的發展都還是笑話;把理論的發展當成是形而上學的東西,那更是對於哲學的無知。都不知父親是誰,盡說自己是誰的兒子或後代;都不知父親是誰,妄談父親的父親是誰。這些難道都不會授人以柄嗎?自然,還有可能有人會連這些都是笑話這點都渾然無知,那麼我們就更難讓他們瞭解今夕何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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