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preface),又稱「緒言」或「叙述」。這個詞語,無論中外,遑論古今,好似都為一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用語。在學術領域裡,有關「序」的這種場合,更屬常見之事。有人為文既罷,趨炎附勢,或作登龍之術,不免隨俗,就恭請所謂年高德劭或位居權貴者作篇「序」。而這些所謂年高德劭或位居權貴者樂得有人吹捧或依附,居然也忝不知恥,大啦啦地揮筆起來。作序,在這裡是跟「題詞」(dedication, foreword)或者「署名」(signature)的情況是一樣的。不明究理、不知底隙,無論請人作序者或為人作序者,都要大鬧笑話。這裡可講究具有可見真章的本事,非權高位重或所謂年高德劭即可為之。曾見好些書籍正文部份文抄公,序言卻恭維其作者為天下第一才子,捧上雲端。這檔情事豈非自白兩造皆為混世魔王嗎?指著和尚罵秃驢這種事,別人說說、指指點點就算了,好端端的人無故竟自殘起來,自己尚且一付天真無邪的樣子。天底下還有這等可憐復可笑的事嚒?有人好為人「師」,鬧的笑話跟這裡的情況如出一轍︰同樣都是不識「字」。
中國古代作序風氣鼎盛。孔子作書序,子夏作詩序;唐朝時還有王勃作而且傳諸久遠的《滕王閣序》。這些古聖先賢可都知道何謂「序」。序者,古代同「叙」,亦同「緒」。無論是序、叙或緒,其中的義理皆同。《韻會》說︰「敘,通作序。」《爾雅.序疏》復說︰「敘,此經之旨。」所謂「經之旨」,指的自然天地義理中最甘美的;或者用《玉篇》裡的釋義來說更明白。《玉篇》稱︰「旨」,即「意也,志也。」(古文裡「意」同「志」,亦同「識」;古文裡,「知」又同「識」)也就是說︰「知識」(「心之所存」、「心所之也」)。轉換為現今的說法,就是「放在心裡的自然天地的義理」。用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話來說一樣︰「……這種讓什麼放置在我們面前和這個放進心中,在一種施予和接受當中,彼此投身進入和成為彼此的一部份。」這樣一種性質的「叙」,既然是「經之旨」,已然為放在心裡的東西,也就是能夠「表述」(representation)出來的東西。因此「叙」也作「叙述」(description)講。《釋名》就說︰「敍,抒也,抒洩其實,宣見之也。」注意︰「叙」仍然有「次序」的意思,同時還是指「開端」的意思。《爾雅.釋詁》就說︰「敍,緒也。」「緒」者,段玉裁注的《說文解字注》說︰「絲耑也。耑者,艸木初生之題也。因爲凡首之稱。抽絲者得緒而可引。引申之,凡事皆有緒可纘。」「叙」、「序」或「緒」相通,因而無論是「叙述」、「序言」或「緒言」,都是指「開端」之處的表述,或者說,「開端」之處的自然天地義理。最妙的是,在中國的古文裡,「言」同樣有「開始」的意思。《周禮.大司樂註》說得明明白白︰「發端曰言,答述曰語。」
把表述或者自然天地的義理放在「開端」之處,這是什麼意思呢?這又有何意義呢?「叙」、「序」或「緒」這些詞語又讓它們相通,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為什麼可以「一詞多義」,或者「多詞同義」呢?這是可以提問題的地方,這也一定是要提問題的地方。中國的古人沒有把這個課題提出來說明,也從未見過有哪位古人討論過這個問題。這就好像在古代的中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中國古代把這個問題隱藏起來,或者說讓它成為空白之處,或許因為是認為大家知之甚明,因而不是問題,無庸置啄。不管這樣的一種說法有沒有問題,可這對於我們現代的人來說,卻不能不是一個重大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不僅僅重大,還是一個不能夠不清不楚的知識問題。為什麼會沒有人把這個問題嚴肅認真地提出來呢?現在要認真地把這個問題提出來,確實是因為「文字」跟我們生活有關(不管哪一種文字),是我們提昇自己、提昇生活的一種重要遺產。缺了文字中的一塊園地或者一環,在自然天地義理中即缺失了一塊義理,也就是少掉一份爭取生活、提昇生活的機會。能夠說它不重要嗎?
「叙」、「序」或「緒」相通,都是指「開始」或「發端」之處。可「開始」並非純粹的開始,「發端」也從不是單純的發端。它們都是有所本的,都是從哪裡啟開什麼東西的。所以它們並不是真正的起點。反而要這樣說,它們是在什麼東西之後,是有了什麼之後才有的。是在什麼之後呢?自然是在心中有了知識之後,也就是占有了自然天地的義理之後。是故,無論是「叙述」、「序言」或「緒言」,都是掌握了自然天地的義理後,開始把自然天地義理表述出來的文字行為。《爾雅.釋宮》還說得很好,「東西牆謂之序」。「牆」自然是界限、隔斷。以這種「序」來別內外,說的不是別的,說的正是放在心裡和「傾瀉」出來之間的界限。「序」這個詞語,無異於表明了一種空間「外在面」和「內在面」的微妙關係和聯繫;「序」即站立在「牆」頭的這個位置上,它是一種空間,而這種空間是「外在面」和「內在面」之間的「間隙」。「序」讓放在心裡和「傾瀉」出來之間取得一個分界點。什麼又是「傾瀉」出來呢?「傾瀉」出來,是「寫作」(writing)的義理。而「叙述」恰恰是這種義理,即「寫作」。「傾瀉」什麼呢?就是把界限另外一面有的東西表現出來。「序言」與「叙述」同,「序言」自是「叙述」,自不待言。所以稱「叙」為「經之旨」,就是因為到能夠放進心裡為止,在這個階段或環節可以給它一個名稱,因而稱之為「叙」(也就是「序」)。可這個能夠放進心裡的東西是嶄新的東西,是替換掉以前的成果,完成一種新的境界。故「序」才又被說成是「開始」,含有「發端」的意旨。這樣「序言」的「序」,就特別劃開了這種界限間的聯繫問題。「序」這個詞語就表明是聯繫什麼,又表現什麼的一種奇特的位置。《易.乾卦疏》一語道破,把「叙」、「序」或「緒」所指的「開端」的「開」字的內容,說得實在太好了。它說︰「開」,「亨通也。會合萬物,令使開通而爲亨也。」「又發也。」這不正是說明「叙」、「序」或「緒」,全部都是從自然天地那裡「開始」,而且也是對自然天地了然後表現出自然天地的一項成果嗎?因而是稱「又發也」。古人之所以把表述或者自然天地的義理放在屬於「成果」復屬於「開端」的「叙」、「序」或「緒」之處,用意至顯。難道這不是明明白白也說明這點嗎︰你不明白自然天地的義理,你就不能夠擁有「叙述」的這種能力。自然更不能站在「開端」的這個位置上。
其實所有談到「開始」、「開端」或者「零」的這個問題的提法,通通都是關於「起點部份」(the beginning)的學問。「起點部份」是一種知識領域的位置,不過「起點部份」從來都不是「起點部份」。像這類文字內容的曖昧矛盾情況,好像文字的設置或設計是極不適當。可恰恰這種看法是違背現實、脫離自然常理的。要反過來這樣說才對︰僅僅是這樣矛盾背理的文字,才合乎自然天地的義理。因為它們合乎自然天地的變異狀態,亦然體現自然天地的變異狀態,終極也才能說明自然天地的變異狀態。在知識領域裡,「起點部份」其實是「終點部份」(the end)的這個終點;就是說,在把前面的過程讓它終結後,得到比前面一個過程更加完滿的結果,因而從這種立足點上以「替換」(double)的面貌再開始。所以在總結了前一個過程的問題,發現能夠超出這些問題的出路後,終於才能夠有個新的開始。是故它也是一個過程結束之後的另一個開始。實現這樣一種完滿、圓融的過程,終於可以出發,在這樣的環節上才得到可以稱之為「起點部份」的東西。這樣的一種環節,就是處在一種前後承接、接合和縫合的關係上。從前面一個過程來看,這種環節是終點的終點部份;從後面一個過程來看,這種環節是開端處的起點部份。把「序」說成是「牆」的意思也在這裡。這跟始終處在圓圈這個範圍內的「零」這個位置的點一樣。你說「0」是1的起點也沒錯;可要講它是一切的終結處,這樣說它也沒有錯。「叙述」、「序言」或「緒言」的位置正如同「零」所處的位置一樣。
在中國研究「序言」這類義理的學問非常罕見,在國外亦不多見。西方的古聖先賢大約也跟中國的古聖先賢所見略同,即這種學問是大家知之甚明的東西;不管這種「知之」屬於哪一種知之。在國外,討論「序言」的意旨討論得最多的一個人,當推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這位哲學家。在黑格爾之後討論「序言」這個課題的人,大都拾人牙慧爾,完全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至於黑格爾對於「序言」這個課題討論過什麼精闢的見解呢?要真說穿了,都會讓人驚呼不已。從來都不知「科學的開端」為何物的黑格爾,自然不知「序言」是什麼東西;儘管黑格爾在《邏輯學》(Logic)裡還洋洋灑灑地花了大把篇幅,討論到了科學的開端。就黑格爾所談的科學的開端,馬克思(Karl Marx)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導言》(Introduction: Grȕndrisse)裡頭批評他的不是,完全理由充分。黑格爾是怎麼討論科學的開端的呢?他在《邏輯學》裡這麼貿然地說︰「開端既然是哲學的開端,從那裡,便可以說根本不能對開端採取任何更詳密的規定或肯定的內容。因為哲學這裡只是在開端中,在那裡,事情本身還不存在,只是一句空話或是任何一個假定的、未經論證的觀念。純思所給予的,只是這個否定的規定,即︰開端應當是抽象的開端。只要純有被當作是純知的內容,那麼,純知便須從它的內容退出來,聽任內容自己保持自己,不去做進一步的規定。……而且,此外,也再沒有什麼東西或任何內容,可以在那裡作為較確定的開端。」本來,黑格爾還打算把「純有」當作是開端,後來乾脆把「有」和「無」的「統一體」當作是科學的開端。他不知「有」是什麼意思,當然同樣是不知「無」是什麼意思。他這麼朦朦朧朧地以為︰「……開始的東西,既是已經有,但又同樣是還沒有。所以有與無這兩個對立物就在開端中合而為一了;或者說,開端是兩者無區別的統一。」對於科學的開端有這麼一種無知的成見,而不去特別對科學的開端進行其他深入的、具體的研究,那麼有關「序言」在語言上的設置這件事,也不能不變成思想中一個無法置啄的東西。
黑格爾是怎麼談論「序言」的呢?他在《精神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Spirit)裡,即把他對於自然天地義理的無知,完全反應在他所寫的討論「序言」的這篇<序言>上面。他這樣說︰「在一本哲學著作的序言裡,如果也像在普通的序言裡慣常所做的那樣先做一個聲明,以說明作者所懷抱的著述目的和動機,以及作者所認為他的著作與這同一問題上早期和同時的其他論著的關係,那麼這樣一種聲明似乎不僅多餘的,而且就一部哲學著作的性質來說是不適宜的,不合目的的。因為,在一篇序言裡,不論對哲學做出怎麼樣周詳的陳述,比如說,給哲學的趨勢和觀點,一般內容和結果做一種歷史的敘述,或就真理問題上各派的主張和斷言做一種兼容並蓄的羅列,如此等等,畢竟不能算是適合於陳述哲學真理的方式和辦法。」那如何作「序言」才是合乎目的的呢?黑格爾自己沒有答案,他只說︰「…不要嚴謹地看待一篇序言。序言部份宣告了一種規劃,而在規劃被完成之前,都不過是空的東西。」他也以為,「序言部份」是不具「本文部份」那種價值的。「序言部份」有什麼價值呢?黑格爾完全把它貶得一文不值。後來一些研究黑格爾的學者,完全不知「序言部份」的本質,更不瞭解黑格爾對於「序言部份」的無知,他們僅能在黑格爾哲學思想的周圍沾點哲學的氣息,連美學意義上有關的「品味」(taste)的資格都談不上。
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在討論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時,首先開弓,針對黑格爾有關「序言部份」的看法「品題」一番。他說︰「在黑格爾已經完成這本《精神現象學》之後,……他以回溯的方式反省了他的哲學事業,也寫就了<序言>。……這是一種奇怪的說明,尤其因為他說︰『不要在一篇序言裡嚴肅地看待我。真正的哲學作品是我剛剛才寫出來的東西,即《精神現象學》。而且如果說我從外頭來向提到我剛剛才寫出來的東西,這些邊緣的評論就不能具有屬於作品部份本身的那個價值。…不要嚴謹地看待一篇序言。序言部份宣告了一種規劃,而在規劃被完成之前,都不過是空的東西。』」伊波利特似乎讓人誤以為看出了黑格爾在這裡蹊蹺的地方,但他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後來接著「品評」黑格爾有關「序言」看法的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同樣不知「序言」是什麼玩意兒。不用說,他是無法就黑格爾的不明之處提出什麼真知灼見的。他在《傳播》(Dissemination)一書裡,曾特別闢了一章討論有關「序言」的這個問題。而在這個地方,你除了只能看到他一向喜好賣弄的詞藻遊戲外,別的創新見解你是見不著的。他這樣說︰「跟一些緒言(forwords)、一些導論、一些序曲(preludes)、一些開場白(preliminaries)、一些前言(preambles)、一些序幕(prologues)和一些緒論(prolegomena)一道,一些序言似乎總是因為它們本身的自我抹除表現,已經被寫出來了。基於達到了屬於先行部份(這部份既表現也把這種表述的生產放在前面,或者說的明確一點,這部份是比起這種表述的生產還搶先行動,而且為了把還不是可見的東西放在讀者的雙眼之前,不得不說明、預測和宣佈)的這個終點,那條已經被掩蓋住的路線必定把本身給取消了。但這項減除表現留下了屬於抹除的一個印記、一個提醒物(remainder),這個提醒物是被補充到這篇隨後來的作品上,而且是完全不能夠在它裡頭得到概括的。因而這樣的一種操作顯然是矛盾的,個人在它上面產生興趣的情況也是一樣。」可這樣的話,還要「序言」做什麼呢?這連德希達自己也不明白。他只能這樣解嘲︰「但一篇序言是否存在呢?一方面——這是邏輯本身——屬於著述的這種殘跡仍然是先於它所宣佈的這項內容的這種發展,而且也是處在它所宣佈的這項內容的這種發展之外。序言部份是先於應該能夠根據其本身來表現自己的東西,它就像一種空売、一片形式上的垃圾、屬於枯燥無味或者喋喋不休的一個環節,有時候同時是兩者。從最後只能夠是屬於邏輯科學的這種觀點的一種觀點來說,黑格爾因而是讓這種序言不具任何資格。哲學的敘述按它本質說,具有不用一篇序言的這項能力甚至這項職責來進行。」這樣的一種說法,十足地進一步表明德希達實在不知「序言部份」是何物。
深入解讀過德希達作品的人都知道,德希達是喜歡提問題的。可這不是說他時時「發現」到了一些新問題,揭開了事理。德希達提出問題,多半的成份僅僅是表達他頭腦中的迷惑而已,倒非他解開了屬於前人思想的什麼「秘密」和「空白」。對於「序言部份」一樣,他一如往常的癖好,提了許許多多的問題。他提問題的地方還真不下於10處,卻獨獨沒有一個地方是他自己能夠解決的。「但一些序言確實是做什麼用的呢?它們的邏輯不是比起這點還要讓人驚奇嗎?我們不應該把它們的歷史和它的類型學重新建構一番嗎?它們構成一種類別嗎?能不能按照屬於某些共同屬性的這種必要狀態來把它們聚合起來呢?或者說它們是別的一種的,它們本身也是被分割著的呢?」這類的問題都是他典型的提問法。自然答案不會因為這樣提問即自動出現。「這是一種基本的和荒唐的操作」,或者說︰「這些問題都將得不到回答,至少不是最後以這種宣告的模式」,就是德希達能夠自己解決的答案——自然,這樣的回答不會是答案。
黑格爾不明白「序言部份」的義理,伊波利特和德希達也不明白,後來的學者則更加稀里糊塗了。研究「後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思想享譽一時的史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是德希達一本名著《關於書法語言學》(Of Grammatology)英譯本的譯者。她本人在她的這一本譯作之前,洋洋灑灑地寫了近80頁的<譯者序言>(Translator’s Preface)。真的令人汗顏。這不是說我們因為不如她而感到慚愧,而是不知何謂「序言」的人,居然也能寫出這種篇幅而且名之為「序言」又是討論「序言」這種課題的東西。
她是如何討論「序言部份」的呢?就如同現今學術界的許多「學者」一樣,她是從討論黑格爾有關「序言部份」的想法的老祖宗(即伊波利特)開始,一直「談論」到她的主題即德希達的想法為止。可連黑格爾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都省略了。她對於「序言部份」有什麼樣的高見呢?沒有就是沒有;當然還是沒有。不言而喻,在這裡決不會因為產生了兩種負面的東西,因而「負負得正」。她藉用德希達把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改造成「解構」(deconstruction)的作法,這樣認為︰「一種成功的序言被奧伏赫變成為在它之後的本文部份,正如同一種詞語被奧伏赫變成為它的意義一樣。用德希達一種結構的譬喻來說,這就好像通過父親(本文或意義)所產生或生產的兒子或種子(序言或詞語)一樣,是通過父親來恢復過來的,因而也得到了證實。」這是怎麼說的呢?原來,「通過敢於重複書籍部份而且在另一個登記處重建書籍部份的序言部份,僅僅開啟了已經是這種情況的東西︰即,書籍部份的重複總是有別於書籍部份。事實上,其實有別於這些曾為滄海難為水的重複之外,並沒有任何『書籍』︰換句話說,『書籍』部份總已經是通過同一和差異這種遊戲所建構的一種『本文』了。一種已經寫出來的序言臨時安置在解讀和解讀、書籍和書籍之間的這個地方,意即屬於『一位﹝些﹞讀者』、『一位﹝些﹞作者』的在內心裡把什麼刻劃出來的部份,同時語言永遠都產生著作用。」所以「我們為什麼需要對諸如創作序言的這麼一種簡單的東西憂心沖沖呢?自然對於諸如此類的一些問題是沒有真實的答案的。……職是,在開啟一本書的雙手之間總是已經有了一種序言。因而屬於相同的或者以『作者』的名義出現的另一種合宜名字的這位『作序者』,是無需為『重複』本文部份而道歉的。」當真是每況愈下,要讓人臉紅到耳根子後了。不知「序言部份」是什麼,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知答案,也就算了。但為「抄書」(所謂的「重複」)仍振振有詞,說什麼「無需……道歉」這種話,就太不上「道」了。
當然學術界的厚顏決非偶然。幾年以後也是屬於德希達另一本作品《有關浮華不實層面的這種考古學》(The Archeology of the Frivolous)英譯本譯者李維(John P. Leavey, Jr.),把史皮瓦克已經放涼的冷飯又重炒了一次。但這回變本加厲,他乾脆把史皮瓦克談論有關「序言部份」各種觀點的結語抬上枱面當證詞。他在引用了史皮瓦克的一段話後,竟然理所當然地這樣引用著史皮瓦克的結語︰在結束她一些格言式的評論之後,後來她總結說︰「職是,在開啟一本書的雙手之間總是已經有了一種序言。因而屬於相同的或者以『作者』的名義出現的另一種合宜名字的這位『作序者』,是無需為『重複』本文部份而道歉的。」我們不知道現今的學術是否是從「英雄所見略同」因而取得「科學真理」的,但在哲學上,「抄書」畢竟是跟哲學的義理「重複」完全不同的東西。能夠把「抄書」攬上「重複」這個哲學術語來當作理論基礎,尚有「學術同仁」毫不懷疑地支持,也是夠英明的了。
無需說,李維同樣不知「序言部份」為何物。他炒冷飯的手法和史皮瓦克不同的地方僅僅在於︰史皮瓦克是順著討論黑格爾有關「序言部份」看法的論者討論時間的先後順序,依序畫葫蘆下去;而李維則反過來從史皮瓦克那裡先下手,再回溯至伊波利特那裡。這種手法好像看來李維不是在重炒冷飯,然不過同樣是新瓶裝舊酒而已。知識不是這樣產生的,科學也不可能從這裡成長。這種手法在現今學術界很流行,李維決不是第一個會這種手法的人。可這對於「科學真理」有沒有幫助呢?沒有,答案是肯定的。那李維對於「序言部份」有什麼有別於史皮瓦克的新鮮的看法呢?有的,在史皮瓦克未充分討論「序言部份」和「導論部份」(the Introduction)有何差異時,李維就在這方面死命地著墨。他到底有沒有說出什麼高見呢?還是沒有,他不過是「重複」德希達和伊波利特談論的餘沫,說說「首先身在本文部份之外的序言部份,變成了本文部份最為內在的東西。而首先在本文部份內部的、身為它一部份的導論部份,變成它外部的東西」這類的論點。這有什麼意義呢?不知道。至少從知識的角度看來是如此。至於「序言部份」究竟又是什麼呢?李維終究還是沒搞懂。可以看出來,從李維的祖師爺黑格爾一直到李維這個後代為止,知識都仍停滯在黑格爾的那個時代。惟不過是李維這一代人有一個地方倒還稍含蓄些︰他在寫《有關浮華不實層面的這種考古學》這本書的譯者引言時,在文章標題或目錄裡可連「序言」或者什麼「導論」等等的這類字眼都不敢打上呢!連在他自己撰的感謝詞裡,他都是如此婉約的,支字不談他是怎麼譯這本書的。我們若不是仔細一點,在書的封面上瞧見打印著譯者名字的字樣,我們還看不出他居然也是這本書的譯者呢。這種作法確實不太合乎我們這時代一些人的那些誇張、膨脹自我的學術風格。
有關「序言」這類義理在學術領域裡的研究情況怎會變成這個樣子呢,這種情況實在出人意料。試想︰如果在知識領域裡對於「序言部份」這類義理的理解是這般,那麼對於相關的屬於「寫作」領域的這類義理的理解,就要讓人不寒而慄了。幾千年來的「寫作」或「著述」多如牛毛,那麼這些被稱之為作品的東西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又是憑藉著什麼基礎,能夠樹立在科學這座殿堂裡呢?這是非常值得探討的問題。「序言」畢竟是屬於寫作的一種,跟「本文」的性質完全一樣;不管這裡的「本文」是指著「書籍」或者「文章」都一樣。一點都沒錯,就如同德希達講的,「序言部份」是作品之外的東西(Hors Livre)、在著作之外的東西(outwork)、作品集之外的東西(Hors D’oeuvre)、超出作品的東西(extratext)、彩排(foreplay)、書末(bookend)、讓什麼面臨著(facing)、先讓什麼面臨著(prefacing)等等的意思。不過,這並不妨礙「序言部份」身為一種「著述」的性質。這是什麼意思呢?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只能有這樣的意思︰它道道地地是以原來的本文為基礎,推陳出新,從那裡被「創造」出來的東西。以有別於原來作品但跟原來作品又有關係的方式出現的作品,在對於原來的那篇作品來說,它的身份就是如此︰即一本作品,而且是新的作品。這樣的一種作品,不管怎麼說,不管放在哪裡,自然仍就是一種作品。惟不過現在它是被放置在原先作品的前面罷。既是如此,既然它有了這麼一種位置,說它是「序言」(哪怕又怎麼換稱呼),一點都沒有過份,也沒有任何唐突之處。它的身份和位置,或者被放置的場合,或者可以被接受的地方,就恰恰是如上面所說的各種形容它的名稱。
可除了這樣來討論有關「序言部份」的設置或設計,還有沒有別的什麼意義呢?當然還有。本來,一種作品就是打破了在它之前的那種原作的創新物。它的性質總是這樣︰它確係打破了原有作品的格局(「圖譜」或「地形」),看出原有作品所體現的自然天地義理有所不明或缺失之處,因而弒父弒母,消滅撫育它成長的母體,圓融天地,「會合萬物,令使開通」,另造格局,獨立出來。那麼,這種另立格局的成就,不管是放在原來原有那篇作品的「哪裡」,都是不對的。它本來就是獨立出來的產物。獨立,顧名思義,就是另立山頭了。也就是說,這就不存在依附母體而存在的情況了。每一種新產品或新生兒的情況,都是如此。現在,屬於「序言部份」的這種新產品或新生兒的情況確實比較特殊。這種特殊,特殊到讓「序言部份」成為矛盾的產物。它一方面是創新的產物,可它另一方面卻又被擺在它所毀棄的原有作品的前端,跟原有作品結合在一起;它一方面是終極的成果,可另一方面卻又是屬於「起點部份」。更絕的是,它已然「揚棄」(aufhebeng)「本文部份」,可它又是「本文部份」的「開場白」。這麼一種奇怪的位置和設置,這就是「序言部份」的真面貌;也是「序言」的真理。為什麼需要如此呢?
古人在設計文字時,讓「序言」有著這麼一詞多義的表現,事實上並不是一種單純的設計。「序言」這個詞語的義理,拿個比方的例子來說,跟paleonymy(原先的意義)這個英文詞語產生一樣的作用。paleonymy這個詞語的意思是「原先的意義」,但它卻同時具有「讓原來的東西黯然失色」、「使美好的東西變樣」的意思。這個詞語跟「抹除」(erasure, effacement)有關。為什麼一個詞語要這麼樣的一詞多義的表現呢?古人造字確實用心良苦。「原先的意義」,並非原先文字的意義,反而是暗藏在這個詞語裡頭的東西才是「原先的意義」。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說,原有的東西是為產生什麼作用而生產出來的。這種說明狀態的作用,是字裡行間顯現在表面的這些表象所顯現不出來的。哪怕是在文字的註譯上說破了嘴,講盡了形容詞,都不足以道盡裡頭的哲理。因而回到「原先的意義」上,那麼就非回到原有的字義上面,而是回到原來為什麼設立這個詞語的道理上。古人為怕後人不明這種道理,因而在同一種詞語上同時加上「讓原來的東西黯然失色」、「使美好的東西變樣」這類的解釋。那麼這樣的用意又在哪裡呢?不明究裡的人自然只能在「一詞多義」這種表象上打轉,雙眼磨亮的人眼尖,立刻就會看出這裡話中有話。原來古人要我們回到「原先的意義」那裡,是要回到原來那些起源、開宗立派初始時的精神,效法這樣的一種精神。自然既是開天闢地,不免打打殺殺才能樹立山頭。否則哪來宗派和起源。可有了這種動作和造反精神,不用說會「讓原來東西黯然失色」、「使美好的東西變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推陳出新、發揚光大、光宗耀祖等等,才能對得起祖先,成為賢肖子孫。所以,「慎終追遠」這個詞語在這裡具有的精神也是一樣,要回到「原先的意義」裡;這方是「敬祖」。回到「原先的意義」裡是「重複」,可這種「重複」就非常識裡理解的「照抄」、「照搬」了。它真實的面貌是「替換」(double)、「揚棄」(relieve),甚至於是「抹除」。因而這種「重複」一定存在著「差異」。有了這類的「質的替換」,才有所謂的成長和發展可言。「照抄」、「照搬」是「守成」(convention),而非「傳承」(heritage);這是「不肖」。古人造字苦心孤脂,用心匪淺。你能說「文字」裡沒藏著哲理嗎?
現在回到「序言部份」這裡,義理相同。讓一個跟「本文部份」格格不入的「序言部份」放在同一本作品裡,這本來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如果「本文部份」跟「序言部份」同樣都是涵蓋著相同的自然天地義理,這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沒有必要做這種累贅的事情。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再者,「序言部份」都是「本文部份」完成後才為之的成果,那麼是屬於寫作過程的最終階段。有必要在做完結論之後再來重複做個摘要式的說明嗎?而且這樣的「序言」偏偏不是放在「本文部份」的最後面,讓它屬於本文的一部份,卻是放在「本文部份」的最前端,還獨立出來,讓讀者先面臨(pre-facing),尚且稱之為「序言」。這不怪異嗎?自然事情不是這樣,我們要從另外一些角度來看,事情才會回到「原先的意義」那裡。從另外一些角度來看,當然就是要正本清源,回到創造文字的起源處,回到「原先的意義」那裡。
回到「原先的意義」那裡,「序言部份」就是弒父弒母,消滅撫育它成長的母體(「本文部份」),圓融天地,「會合萬物,令使開通」,另造格局,獨立出來的產物。因而「序言部份」絕對是一種「創新」、「創作發明」。「序言部份」能夠獨立出來的理由,正因為它是新創的格局,它業已毀滅了本文的體系,成為不屬於本文的一部份。「序言部份」在本文部份的終結處產生,是本文部份的終結者,然卻被擺在本文部份的開始處,成為整部作品的「起點部份」,這完全是合理的,也是唯一正當之處。對於一種實體來說,有什麼東西會比起能填補缺口的那種東西還要更加重要的呢?當然是能夠讓它圓融的那種東西,才是對於一個實體來說最重要的。這主要是因為,若沒有這種補足實體的東西,讓它完美無缺,那麼實體原有的那些缺口就很容易成為拖跨實體的致命處。「序言部份」所具有的性質,對於本文部份來說,不重要嗎?「序言部份」被設置在第一位,被設計成為整部作品的開端部份是合情合理的。「序言部份」的「序」,「會合萬物,令使開通」。雖看來是另造格局,毀壞「本文部份」於旦夕之間,可在這裡實際上卻圓融了「本文部份」的缺口和空白之處,因而讓「本文部份」能夠發展起來。設使沒有了「序言部份」,那麼「本文部份」便時時危在旦夕,反而只有傾頽的危機。所以表面上看起來,「序言部份」跟「本文部份」好像是格格不入的,實則卻是合作無間。「序言部份」被設置在整部作品的「起點部份」,因而一開頭便把本文部份的缺口給堵注了,那麼接下來「正文部份」自然能夠承接下來,開展下去,終於成就一本「作品」。不錯,「序言部份」是「本文部份」的一種「發展」,但它也讓「本文部份」能夠發展起來。從這裡來看,若是「序言部份」是一般學者膚淺地以為的屬於「本文部份」的那種「重複」,那麼就真會如黑格爾所以為的那麼沒有價值了。這樣一種性質的「序言部份」自然是多餘的,也沒有任何意義。然你不回到古人創造文字「原先的意義」那裡,挖掘出古人所沒有明言的一些空白之處,你便不會瞭解到這些義理。你可能還會真以為事情就是如此的!
說明到這裡,若還要提問古人這樣設計「序言」的位置尚有什麼其他的意義,那麼便可以再提到一點︰古人其實也把「教導」我們後人如何「寫作」的部份同樣放在文字裡了。「序言部份」的「序」,實則隱藏諸多的「寫作」的義理,你仔細研究一下便會知道。古人的「教導」,類似寓教於什麼東西上面的成份居半。例如像是「寓教於樂」這類事情。而文字是最好的場合。所謂的「教」,在古文裡的意思是「效」,即讓人仿效、模仿之意。仿效什麼呢?在「序言」這種文字裡,即寓教於「仿效如何寫作」,理解到它的義理又是什麼,如何才能夠成就所謂的「寫作」。「寫作」自是「知識」成長,即成就「讀」「書」、「為人」「處世」的一環。如此方能立足於這個世界。這麼意味深長的東西,就是這樣深藏在有關「序言」的這個詞語裡。諸如此類的這些東西,都是古人辛辛苦苦地留藏給後世的財富。可嘆的是,「典型在夙昔」,「哲人日已遠」。古人留給我們後世的東西,我們後人確實很少去挖掘它們,遑論利用了。那些東西全部都是無盡的財富,僅僅只要我們眼睛足夠銳利,就能夠看到這一點。可惜我們現今的人都對自己非常自信,對於古人所留給我們的東西嗤之以鼻的時候居多。到現在最可笑的是︰現今世界上的絕大半的人是連斗大的字都不識幾個呢?而且居然多數還是所謂的「知識份子」。其中還有很多人正在教下一代「讀書識字」,「做人處世」。且就不要說一些「高級知識份子」也在「著書立說」,教人家如何「撰寫論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