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Tao, Way)是中國人最常在文章裡看到的詞語,也是最常放在嘴上談的詞語,又是絕大部份的中國人最不熟悉的詞語。中國古代的有識之士在寫文章裡,「道」是要放在文章之前開始提到的課題,也是思想中最重要的中心主旨,又是在文章最後結尾會歸結的結論。古時中國的有識之士生活不能脫離「道」,不能須臾忘卻「道」的存在。中國人的禮儀典章制度、中國人的倫理規範、中國人治國安邦的根本、中國人安身立命之道,甚而主宰中國人生命來世輪迴的機制,全部都以「道」為核心。「道」是古時的中國有識之士耳熟能詳的東西,「道」也是古時中國有識之士心照不宣的東西。所以在古時的中國識者都把「道」說得相當簡要。《說文解字注》說,道者,「所行道也。」《爾雅.釋宮》說,「一達謂之道路。」《詩.小雅》稱︰「周道如砥。」《前漢.董仲舒傳》說,「道者所由適于治之路也。」又《廣韻》說︰「理也,衆妙皆道也,合三才萬物共由者也。」《易.繫辭》講得更加清楚︰「一隂一陽之謂道。」至於「道」是什麼呢?這些說詞仿佛是像霧裡看花,沒說得非常明白。春秋戰國時代的韓非子在解釋《道德經》時,談到「道」的地方,說得有些接近。可他同樣是不知其所以然也。他是這樣說的︰「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而除了這段話,有關「道」的其他內容他就說不出什麼道理來了。古人的文字言簡意賅,其實都是話中有話,義理中帶著義理的。你要是沒有解開其中的關鍵義理所在,那麼一大串接下來可引伸出來的義理,就會變成胡說八道了。這些絲絲入扣,綿延相繫的理路,就猶如盤綜錯節般地複雜,讓你摸不著頭緒。沒有掌握住線頭,那些枝節的發展是理不出來的。總結古人所說的「道」,不過就是「自然天地的義理」這麼一句話。所謂「自然天地的義理」,說的是被放在人的心裡的那些「自然天地的關係或者聯繫」。因而「道」即是「被人擺在心裡的自然天地義理」。這樣的「道」,自然是「道路」、「方法」或者「理」、「義理」、「合三才萬物共由者」和「適于治之路」。可即使是這樣,這麼簡單的一個詞語「道」,仍然是一篇涉及天下的大「道理」,洋洋灑灑的大「文章」,非「自然天地的義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說完了。所以它不是一段簡單的文字,它是已然生產出來的、包含萬事萬物的自然天地義理。把「道」稱之為「道」,這個「道」已經都是總結萬事萬物、屬於「結束部份」(the end)的產物;它當然不是處在「起點部份」(the beginning)的東西。古人在論及「道」時,都是藏著這個秘密的。以「道」為基礎的後來一切衍生的解釋或釋義,也都是以完成了的「道」為基礎來說明的。甚至於未來的更多發展和創造,同樣都是以完成了的「道」為基礎來說明的。不知其所以然來的人,在這裡就會「中計」。但這裡並沒有陰謀,這是文字的「設計」(design)或「設置」(place)使然。這也是一般在文字或者在思想裡被隱藏起來的「秘密」。因為古時的聖賢哲士多半在自然天地走完一圈後,才會把這個「道」一點一滴地擺在「知識」(「心之所存」、「心所之也」——「把能夠放在心裡的東西放在心裡」)的這個架構上,然後再把它給表述出來的。至於「道」被擺進了多少,又被怎麼安排,全看這些古人的「道」行而已。同時能夠把「道」說出多少,又怎麼給表述出來,也全看這些古人的造詣。我們要從古時的聖賢哲士這裡學東西、長智慧,其實也就是向這些古時的聖賢哲士「問道」罷;因為這裡確實如《前漢.董仲舒傳》所云,為「合三才萬物共由者」」。沒從這裡出發,你哪來知識,又何來頭腦呢?而沒有「問道」,即無所謂「論道」這回事,自然你是不會「知道」的。我們平常人常說的「知道」,那是完全不知其所以然的瞎說。我們平常人常說的「求知」,那也是完全不知其所以然的白話。
然自然天地何其廣袤,何其浩瀚,不是氣吞山河,胸懷天地,是無法收納在心裡,也無法成就「道義」的。黑格爾(George W. F. Hegel)和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都在自然天地面前仿若鬥敗的公雞,康德(Immanuel Kant)和馬克思(Karl Marx)不敢提到自然天地,因而總是絕口不提這塊領域的。至於其他的哲學家或思想家學問都沒這個氣勢,他們是不知自然天地的;自然他們這些人是連「小儒」都沾不上邊。對於從自然天地那裡構築成就的「道」,黑格爾在《小邏輯》(Die Logik)這樣說︰「究意需要多少特殊部份,才可構成一門特殊科學,迄今尚不確定,但可以確知的,即每一部份不僅僅是一個孤立的環節,而且必須是一個有機的全體,不然,就不成為一真實的部份。」海德格在《Being 和時間》(Being and Time)是這樣說︰「在有關這種調查工作的這個架構裡頭,我們對於有關終點部份和總體狀態的本體論性質的說明只能夠是臨時的。為合適地完成這件工作,我們不僅僅必須說明有關一般終點和有關一般總體狀態的這種形式結構;我們同樣也必須把在不同領域裡頭對它們來說是有可能的這些結構的變數分解開來——這就是說,一些被簡化了的變數,這些變數是曾經分別利用一些明確的種類而以『主體』的方式出現的實體來被放進關係裡的,而且根據屬於這些實體的這個Being,也曾經有過它們被規定了的性質。反過來,這件工作就以下列為先決條件︰應該要為要求把一些實體的總合部份劃分成為這樣一些領域的這些種類的Being,提供一件完全不含糊的和正面的說明。可是,如果我們想要瞭解有關Being的這些方面,我們就需要有關一般Being的一種已經澄清了的思想。以一種合適的方式來執行這種有關終點和總體狀態的本體論分析,這件工作完全無法進行,這不僅僅是因為這個課題是如此龐雜而已,也因為在原則上存在著一種困難︰要成功地支配這件工作,我們必須有這個先決條件︰在這件調查工作裡,我們正在尋覓的東西——有關一般Being的這個意義——確實是我們已經找到的某些東西,而且我們對它們也完全熟悉。」黑格爾所談的「有機的全體」或者海德格所說的Being,就是被放在心裡的自然天地,即「道」。但自然天地並不是像黑格爾或海德格等人所以為的那麼無法放進心裡,而是另有方法。這樣的方法即做學問的功夫,也是修「道」的功夫。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在《自然辯證法》(The Dialectics of Nature)說過這番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幾個人瞭解的小小的道理。他說︰「每一種科學都是分析單個的運動形態或一系列互相聯繫和互相轉變的運動形態的,同時科學的分類就是這些運動形態本身之依據其內部所固有的次序的分類和排列,而它的重要性也正是在這裡。」「當現在自然界中普遍的發展聯繫已經弄清楚的時候,像那種僅僅把材料一件跟一件地加在一起的材料在外表上的聚集,正如黑格爾人為地完成的辯證的轉化一樣,是不夠了。轉化必須由自己來完成,必須是自然的轉化。正如一個運動形態是從另一個運動形態中發展出來一樣,這些形態的反映,即各種不同的科學,必然一定是一個從另一個發展出來。」惟這種做學問或修「道」的功夫這兩者未知而已。他們兩者的哲學之所以有問題,也是出在以基礎的方式出現的這個領域。當然,一個人要是連腳都沒站穩,要說他的思想能夠站得怎麼穩,立得怎麼直,那就多餘了。
講到自然天地,這個名稱從古以來就有相當多的說法。自然天地是我們常言的「太一」(世界,the One)或「宇宙」(the Universe)。古希臘人把自然天地稱之為phusis(「太極」),也就是我們所謂的the earth(「無極」)這種東西。但不管怎麼稱呼,它的性質浩瀚無邊、無邊無際或者混沌一片,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至於如何把這麼廣濶的自然天地容納在我們微不足的小小心坎裡,這就是「學問」了。這種「學問」,即我們每一個人「讀書」的全部工作;也是我們每一個人「讀書」開始要做的第一步。可自然天地不管是多麼浩瀚無邊、無邊無際或者混沌一片,其實並不是真的無「邊」無「際」。人類很聰明,無論中西,古來就發現自然天地的「易」理。「易」理,即「變易」(change)或「轉化」(becoming)的道理。中國古代講的太極「陰陽」變易之理,古希臘時代的哲人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等人討論的「不過同河」、「飛矢不動」等等的哲理,全部都是在談「變易」或「轉化」的道理。談「變易」或「轉化」的道理目的在哪裡呢?原因很簡單︰即在構思無「邊」無「際」的這些「邊際」(boundary, border)。構思「邊際」,即構思一些「關係」或「聯繫」。在自然天地裡沒有任何一種事物或者物體是獨立存在、不以其他事物或物體為轉移的。無論是相隔多麼遙遠的一些事物或者物體,它們其實都是直接或間接聯繫在一起的隣近事物或物體。因而它們存在著一些「隣近狀態」(nearness)的關係。這樣的一些「隣近狀態」的關係,表明了一些事物或物體的「本質」,也說明了它們的存在,說明了它們本身。這樣的一種表明或者說明,即構成一些事物或物體的真相,或「事實」。能夠把這樣的一些「隣近狀態」的關係挖掘得越徹底,就越能夠說明一些事物或物體的真相或事實。這樣的一些「隣近狀態」關係的總和(即黑格爾所謂的「全體」The Whole,海德格所謂的Being),因而形成了我們所謂的「道」。因為這樣,把「道」說成是「道路」、「方法」或者「理」、「義理」、「合三才萬物共由者」和「適于治之路」,自是有其中的一番道理。因為這樣一種性質的「道」,通過這種方式構築起來,可以從這裡出發,「道盡」一切自然天地,從「一」即可直通萬事萬物。《爾雅.釋宮》說,「一達謂之道路。」說的就是這個義理。所謂「一」,就是從這裡「開始」之意。《說文解字注》說︰「惟初大始,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廣韻》說︰「數之始也,物之極也。」《易.繫辭》謂︰「天一地二。」《老子.道德經》稱︰「道生一,一生二。」這些說法,全部都是在說明在「道」裡頭所隱含著「一」的義理。《廣韻》把「一」說成是「同也」,意思一樣。「道」是構築起來的「同一狀態」(identity)的東西,自然天地裡的事物或者物體在被放到心裡時,都是以「質的替換」(obverse)狀態儲存在關係的網絡或架構裡,原本它們都是同一種東西,不過因應時空狀態的「差異」而有不同的署名。這裡跟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在他的哲學裡提到的「永恒的回向」(the eternal return)要回到的那個「相同部份」(the same),講的都是同一種情況。所以從「一」開始,或者從那裡回到「一」,都是「道」的涵意。有人號稱「伯一」,那是不識字才會說出來幼稚話。
「道」,自是把自然天地放在心裡構築起來的「形式」(form)。「形式」不過是一種「狀態」(configuration),講的是處在聯繫狀態或者連續狀態中的樣貌,是人勉為其難地通過一種「空間」(space)的方式表現出來的。這種「用空間的方式表現出來」(spacing, spatialization)的狀態,從來不是結束狀態或完成狀態。它是未完結篇、未完成式,從來也都是欲語還羞,它還有絕大部份被隔在好似屬於它的這種「空間」的間隔以外的地方。而且,這些被它的這種「空間」隔開的絕大部份,才真正地說明了它的意義,才構成它的全部和本質。黑格爾說過一段認識的真理,他說︰「在本質中一切都是相對的。」主要因為︰在現實中只有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我們才可以說它是什麼;除此之外,它是別的東西。「形式」因而不是一種僵化或者固定的狀態,它都是等待補充的「缺陷」,它仍然有一大堆的「空白」等待填實;而它的真理就存在於一大堆的「空白」那裡。如果這種「形式」以「概念」(concept)的方式出現,那麼就更加清楚了。「概念」從來都是不存在的東西,它都有一大堆等待填補的空白。可以說,「概念」本身就是「結合肌」或「介體」(copula)——它是等待著我們通過它來把它身外又是屬於它的那些部份引介進來,以便成就它的本質。所以在一個「概念」裡,我們是把跟它聯繫在一起的、屬於它的差異都割捨掉了。如果我們不把屬於它的那些部份全部都填補進來,那麼它就是一個名符其實的「抽象」,就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恩格斯在這個地方又講了一個科學的事實,他說︰「注意。物質本身是純粹的思維創造物和抽象。當我們把各種有形地存在的事物聯合在物質這一概念下的時候,我們就把各種事物的質的差異都撇開了。因此物質本身和特定的存在著的物質不同,並不是感覺上存在著的東西。」
那麼這些屬於「差異」的空白,有什麼樣的意義呢?屬於一個「概念」的重點就在這裡了︰那些東西就是說明它的「內容」的全部。因而在提到「道」是什麼的時候,問題不在於你能夠說它是什麼,而是在於你在積累「道」的過程中成就「道」這個概念時,能夠成就「道」這個概念而被「道」這個概念都撇開的東西是什麼,這些東西才是構成能夠說「道」是什麼的東西。這些東西是故即構成了「道」的內容。或者換另一個更明確的說法來說,這些東西就是屬於被撇開了的、屬於「道」的質的差異,因而也是「道」的另一些替換的說法。用這些說法來說,同樣也可以表明「道」的義理。而且,很奇怪,這些能夠直接說明的質的差異,有時反而更能夠說明被顯現出來的概念。這個道理,老子同樣說過。他在《道德經》裡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這個意思直譯是說︰在自然天地的義理還沒有取得時,才存在著所謂成為人的道理這個問題;在取得了知識後,跟著也才知道什麼不是真理。然被隱藏起來的義理呢?老子究竟要說什麼呢?原來,「道」本是「存在心裡的自然天地義理」。「得道」,因而是「把自然天地義理放在心裡」之謂也。可「得道」即是「成仁」(成人)之義。在古代的義理裡,「人」是「天地合德」之謂也。古人把「天」、「地」、「人」合稱「三才」,擺在同樣的位格。意思一樣;因為三者是同一性的狀態。因為這樣,老子才會說︰「大道廢,有仁義。」講求「成為人的道理」,自是要成就「道」的問題。若是已然成就了「道」,那還談什麼「成為人的道理」呢?就不必了。這就像《禮運.大同篇》所言的「大道之行也……」以後的全部內容一樣,後續的全部內容不過是「大同」全部被撇開的部份,也就是「道」全部被撇開的部份。若是已然實現了「大同」或者「道」,還談這些內容做什麼呢?可是「成仁」或者是「大道之行也……」以後的全部內容,同樣是屬於「道」的差異部份,也同樣是說明「道」的本質的義理。何況,「道」這個概念若沒有這些等待補充的「缺陷」或「空白」,還表明不出「道」是何物呢!「知識」的道理一樣。「道」是「存在心裡的自然天地義理」,即「天地合德」。在古代的義理裡,「存在心裡的自然天地義理」或「天地合德」都是「心之所存」(知)、「心所之也」(識),那就是我們通稱的「知識」啦。「大偽」不是「真理」。這就是說,「大偽」是把事實隱藏起來的狀態。而「知識」以「把能夠放進心裡的東西放進心裡」,恰恰是「把被隱藏起來的狀態揭示出來」。這不是表明「知識」就是「知道什麼不是真理」之謂嗎?所以老子才會說︰「智慧出,有大偽。」而無論是「智慧」、「有大偽」或「有仁義」,都是「道」這個概念的「空白部份」、「缺陷部份」,而因為具備了這些部份,才成就了「道」,說明了「道」。而這也是老子在《道德經》裡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句話的全部真意。自然天地的義理可以用自然天地義理的方式說出來,但這種自然天地的義理不是一般可以看得到的自然天地義理;自然天地的義理因為被放置的位置不同,自然天地義理的名稱可以署名,但這種自然天地義理的署名不是一般可以看得到的自然天地義理的署名。為什麼呢?就在於在這種自然天地義理或者自然天地義理的署名以外的差異部份。它們等同於自然天地的義理,也等同於自然天地義理的署名,是屬於自然天地義理或它的署名的一部份。你要是沒有看到這些被掩蓋起來、被隱藏起來的部份,那麼你可就沒有看到、也不知道自然天地義理了;它當然不是只有這個「道」或者這個「名」而已。所以說「道」一定就是「非常道」,「名」絕對是「非常名」。可這麼一來,以「形式」的方式出現的「道」,從一出現始,無論在理論上或實踐上,就存在著後續的不斷積累、要填實「空白」或「缺陷」的問題。而就是因為「道」的這種性質,「道」即隱藏著我們要成為「人」的一切創造、發明、生活、做事和做人的一切原動力;我們求知和對於生活的了然,一切道理也存在這裡。
海德格說Being是基礎,尼采說一切的「知識」都是為了維繫人的生活,說的就是「道」的重要性。「道」為什麼重要呢?到這裡,答案已經呼之欲出。「道」是把自然天地的義理都放在心裡成就的東西,那麼「道」就包含萬事萬物的道理,也網羅了萬事萬物相互影響的作用和因素。提到「道」,此即提到人、事和物三者,也提到了天、地和人三者。哪一件人、事或物,不涉及到人、事或物呢?哪一件人、事或物,不涉及到天、地和人呢?掌握了「道」,因而掌握了人、事和物三者以及天、地和人三者之間的事理。那麼行事就有了準則、做事有了依據、為人有了規矩;對待人、事或物因為事先掌握了各種相互影響的作用和因素,因而心中有一把尺,自然會有分寸,不會亂套。是故,「道」就提供了方法和道路,也表明了原則和依據。論事的條理從這裡頭出現,判斷的準確性從這裡得到把握。不背違天理,悖逆道義,生活自然能夠成就人的目標。這就是海德格說Being是基礎,尼采說一切的「知識」都是為了維繫人的生活的道理所在。人類只有在在完全實現了「道」之後,在這種狀況下「道」才不是基礎,才不是維繫人的生活所需。因為,在「道」周圓完滿的境地,那麼就是掌握「天道」,也是實現了「人道」。對於天道瞭然,即為實現了人道的「圓寂」。這時候一切歸於完美和無語,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表述和創造的了。人都實現了,都不存在了,跟天地合而為一了,「道」沒有存在的意義,還需要「道」嗎?
「道」,在古時是「知識」的另一種說法(the saying)。「問道」即是「求知」,也就是「讀書」的行為。讀書是為了什麼呢?苦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不就為了做人、做事和處世。「問道」或「修道」當然一樣啦。但「問道」或「修道」以往卻被世人以為是避世的行為,這是最錯誤不過的想法。當然,在世人不知「道」為何物,絕大部人把「道」看成是虛無飄渺的東西時,這就不奇怪了。「道」和宋代理學家講的「氣」一樣,向來都是被人瞎說一氣的東西。「道」和「氣」,意思相同,指的都是自然天地的義理,指的都是放在心裡的自然天地義理;也就是說,它們是「知識」。台灣和大陸各有一所學校,把「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作為校訓。但就是沒有幾人搞清楚這裡頭講的是什麼內容,這無異是「笑訓」。「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是對偶的絕句,不過反過來寫,意思會比較通。這裡講的是︰效法古代和現代把自然天地的義理全部放在心裡的人,積累自然天地的義理。「把自然天地的義理全部放在心裡的人」是「天地合德」的意思。在古文裡,「天地合德」指的是「人」。此種「人」,即「業已實現了的人」,也即是「成仁」的意思;也就是說,這是成就了讓人成為人的功業。這種「人」自然是「完人」,功德圓滿實現的人。有人把「完人」譯成「聖賢」,這也對。可惜呀,連「聖賢」是什麼,這樣譯解的人同樣仍然講不清楚;這些把「完人」譯成「聖賢」,不過用「聖賢」兩字來搪塞自己對於「完人」兩字的無知。「聖」是通達之意,即貫通了自然天地的義理;而「賢」是獲得財富之意,即獲得了自然天地義理的財富。能稱「聖賢」,自然是完成把自然天地義理都放在心裡這種功業的人,他們自然也是「完人」了。那麼把「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這種絕句放在學校裡當校訓,這是什麼用意呢?就是教學生用功讀書呀。因而明擺著的意思是說︰要效法古今完成把自然天地義理都放在心裡這種功業的人,求取知識,完成把自然天地義理都放在心裡這件事。當然後面的事就無需說了︰有了知識,即知書達禮,做事才會明理通達,料事如神;做人知所分際,社會才能無爭安寧;在齊平天下、社會大同的情況下,最後達成聖賢境地。可這麼意境深遠的絕句,如今犯在不識字的人手裡,不成「八股文」也難。在當今文盲氾濫的時代,把這麼意境深遠的絕句擺在高等學府的學校裡當校訓,還可真難為了我們造字的老祖宗。
「道」或「氣」自然不是虛無飄渺的東西,你要把這些東西都看成是玄妙的意境,那麼也就永遠無法從「道」或「氣」裡得到什麼東西。這跟唸「佛」的道理一樣。有人唸了一輩子佛經,甚至於遁入空門,深山求道。但到頭來除了欲念不空以外,其他的一切都空空如也。這是因為沒把「佛」的意思搞清楚。你看佛教聖地的山門附近不是常寫著說「佛在心中不遠求」嗎?這不擺明了「佛」這個字講的是什麼意思嗎?得「道」自然瞭然,一切豁達。無所掛礙,心中無求,這不成「佛」了嗎?道理就是如此。不明白這點,就是整天披著迦裟,唸唸有詞,也還是沒用的。有人把「道」說成是這樣︰「大道空虛無形,但它的作用是無窮無盡的,它深不可測,它是大地萬物的祖先,道能包天地,生萬物,是無為之法。」「一個真正行道的人,她會微妙通達,深刻玄遠,絕不是一個平常人所能理解的,正因為無法用方法來理解,也只能用簡單的理解與方式來勉強描述一下。」這不擺明了連講的人自己也搞不清楚「道」是什麼嗎?要與「道」絕緣,沒有什麼其他的門道比這個更快的啦。「道家」的祖師爺老子講「道」,都還沒講得這麼玄呢!老子講的「道」理,簡明易曉,竅門即在於解「道」這個詞語的義理所在。
「道」是最積極的戰鬥藝術,也是最完美的戰爭技巧。求「道」、修「道」,自是為人處世最為積極的表現。反之,才是無為消極的作法。世人常久以來都以為老子、莊子是倡導無為而治的始祖,這是最大的誤解。求「道」和修「道」實是人生在世最大的謀略行為,也是最具侵略性的戰爭行動。以前《孫子兵法》云︰「不戰而屈人之兵」。「道」就是這種戰術。你看一下老子的《道德經》第47章和第48章講的內容,就知道為什麼了。第47章說︰「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第48章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47章講的意思是說︰把自然天地的義理都放在心裡了,那麼自然天地間的關係和聯繫都搞清楚了,自然天地間的相互影響和相互作用因素也摸清了,這樣一來,人沒有走出家門,也知道天底下是怎麼一回事;不去窺探關係或途徑怎麼樣,也看得出自然天地的義理是怎麼一回事。這種人出的門不遠,知道的東西不多。是故通達自然天地義理的人不走出門就能知道天下的事情,沒看到東西就能夠把東西的名稱叫出來,不做什麼事就能夠把事情做好。老子講的這些話,其實都是廢話。都已經老謀深算好了,知道事態是如何發展了,把功課都事先做好了,還做什麼,說什麼呢?昔者諸葛孔明隆中高臥,已知天下三分,不就是把書都讀透了,才能夠這樣的嗎?他不過是借力使力罷!他可連劉備一定會「三顧毛蘆」,都算計清楚了。他以後在赤壁之戰中表演借東風這齣戲,不過是重搬一次戲法。這種人會是無為而治嗎?老子是一路貨色,自然不會是倡導無為而治的人。第48章更清楚了,這章是這樣說的︰做學問就要每天都要有收益,要比昨天更深入一層;要把自然天地的義理放進心裡,就要每天都要找出不足、有缺陷的、還沒有聯繫上的關係來增補這些義理。把不足、有缺陷的地方找出來,又一再地找出來,最後要到找不出來而不能找、不必找為止。這種不能找、不必找,就是沒有什麼地方不去找、都找遍了。要在天下還沒有發生事端時就把天下掌握在手裡,否則要是等到有事了,就拿不到天下了。老子在這章裡的這種講法,即是補充說明第47章的不足。老子的話不是明明白白嗎?他的算計是相當地精,可是比孫子還更上一乘。他還是戰爭第一把的老手呢!孫子只講兵法,這是一種小格局、小場面的戰略。老子是取天下之人,他談的都是天下大事。這是爭春秋呢!誰說老子無為而治?這不是對老子的「道」無知到家了嗎?當然我們更是無法理解,這麼幾千年來的道家是怎麼一回事了。
「道」,自是「讀書」領域的事。把書讀得好,就是把「道」修得好。本來,儒、釋、道三者是不分家的;原來也不是什麼宗教派別的問題。這三者之間,不過就是把自然天地的義理放在心裡的這種講法不同而已。這裡沒有什麼宗教,有的只是教人如何成人,而還沒有成人的「人」在人世間如何取得救贖之道而已。不管是何種「儒」、「釋」或「道」,都是「知識」的另一種說法。而把自然天地的義理放在心裡,其中的要義也不過是談論如何把一些關係和因素掌握住而已。所以說穿了,全部也都是有關自然天地的一種「方術」或「算計」。其中的分別只在於「得道」程度的高低。程度差的人算人家的命,程度中等的人治國平天下,程度上乘的人成佛成聖。人世間,芸芸眾生,智愚昏聵各有不同,認命的層次也有不同。這就看自己的造化。「知識」是「做人」的基礎,只要人這種生物是在自然天地的界限內活著,情況就是這樣。而「知識」跟「群眾基礎」沒有什麼關係,有人一生酒池肉林,歌舞昇平;有人一生活在掌聲中,粉絲一堆。然這些跟「做人」沒有任何關係。人生來來去去,只看自己對於自然天地的造化如何對待。別說來世如何,只說今生如何對待自己,這就是「做人」的問題了。這裡沒有如何看待價值的分野,有的只是對於自己好不好,值不值得來這麼一生的問題。而「道」就是這個問題的重點。不過,一定不能再把「道」弄成迷迷糊糊的玄之又玄的胡說,否則就是青燈古佛陪伴一生,也還是永遠走不到那個成仁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