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一個圓,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這件事不管是從形而上學的方式來說,還是從實際的狀態來說,全都一樣。圓,代表圓融和完美,也是有始有終,結束和開始皆相同,無缺無陷,把事情做得滿滿的。圓,因而怎麼看,都是句點,都是事情的歸結,萬物的依歸。可這不是想做就可以完成的工作,這要做很多工作,尤其需要很多準備功夫,也需很多成果的積累,否則完美不過是說說而已的一個境界。不過儘管就是如此,完美終究還是一個境界,而且是高超到幾乎無可企及的一個境界。在這世間,只要屬凡人或俗物,總帶有那麼一點的缺陷或不足,所以只要不是神,以凡人或俗物的方式出現的人,也僅僅能夠盡盡人事,披荊斬棘,努力向上而已。剩下來的,就是聽聽天命的份。
圓滿或完美且是此岸世界凡人的一種欲望或本能。人已經長得很美的,總覺得不滿意,還非得墊墊鼻子,挖挖眼皮不可;事情已經做得天衣無縫了,終感到還有哪裡沒有圓的周全;錢已經賺得很多了,但總感到沒把全世界的財富全都放在自己的口袋裡,好不安心。諸如此類的這些感受跟貪心無關,跟人的本能有關,跟人的不全、遺憾有關。尼采說得好︰「『完美』︰處在素樸地把最深刻的本能認為是一般較高一層的、較想要的、更有價值的、屬於這類型的這個向上發展運動的東西顯現出來這些狀態裡……;也是走向真正想要達到的那種狀態。完美︰那是對於它的權力感受、財富、對一切領域進行必然超越過去的這種額外的拓展。」諸如此類的深刻本能,定然源出於人本身的沒有、受到限制或者不足,因而感到不完全。這種動力出於需要,因而也才引發出欲望。這種圓滿或完美既然源出於人原有的本身缺失,自然變成了人生下來就要追求的目標,也就跟人的本能有關,而跟貪婪甚至於審美觀點沒有必然的關係。
圓滿或完美其實也是天地的義理、天經地義的事情,跟人的「道德」大有關係,同樣跟人成為人的倫理有關。換句話說,圓滿或完美是天地合德的義理,是人實現為人的一個目標。《禮記》這樣說︰「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人者,天地之心也。」而「圓」呢?許慎的《說文解字》是這樣說的︰「圜全也。…圜者天體。天屈西北而不全,圜而全,則上下四旁如下,是為渾圜之物。」這樣看來,人追求圓滿或完美,豈不就是追求這種渾圜(圓之古字)之物,把它的義理放在心裡,而成就為人。自然,這樣一來,追求圓滿或完美也就是實現人的道德,讓人得道;人實現天地合德,即為「德合」——讓「上下四旁」(「六合」之謂也;即六方交會或會合)一起得(德)來;此即為圓滿或完美——所以那才是成人。成人,即結束一般凡人或眾生的生活境界,那是圓融、結束之謂也。圓,引伸為句點,說明了事情的歸結,萬物的依歸,這也就是有所本的。而佛家把僧尼辭世說成為「圓寂」,意謂功德圓滿,修成正果升天。在這裡也就有意義了。
圓滿或完美竟然成為成就為人的目標,意義自然重大。畫一個圓,成就一種圓滿或完美,仔細考察起來,自是沒有想像中或表面看起來那麼容易。這世間有些人對於「結束」或者「零」的態度,表現得相當任性。這些人總以為,凡事一發不可收拾,或者已經變成濫攤子了,只要像壯士斷腕一樣,下定決心讓它們結束,或者讓一切歸零,就可以解決了。想的煞似簡單。這種態度其實不過是像駝鳥一樣逃避問題,完全沒瞭解其中的義理。所以實際上不但是沒有面對問題,還對於問題視而不見,當然終究仍然沒有解決問題。說穿了,這種態度只是讓問題留在本來的問題那裡,沒有完成什麼效果出來。這種態度也許一時能夠躲開了問題,卻絕對躲不了自己一世。這樣下來,在毫無實際的圓融或者推向完美的情況下,絲毫也就談不上圓滿或完美的境界,自然也跟「結束」或者「零」扯不上邊。說是讓事情「結束」或者「歸零」,不過是嘴上說得美美的,其實本質上悽慘無比,讓一身禍事永遠留在身上。沒有緣起,就沒有緣滅;已經起了火,卻不滅它,那會燒誰呢?佛家說「圓寂」也就是「寂滅」或「涅槃」,意思是已經了然,解脫了塵世的雜然,一切皆空。那是修成正果的表現。也就是說,歷經千辛萬苦的參悟和修行,才得超然出塵。要是凡夫俗子僅僅轉個頭去,都能得道,都能結束或者歸零,那豈不開盡了「蒼生」(「人」)的玩笑。平日都不唸諸佛,瞬間那能立地就成佛。
圓,以形象的方式看,是把什麼都圈得密不透風。凡人能夠把圓放在心裡,那就是把圓滿或完美放在心裡。這意思跟把天地放在心裡一樣。這樣的凡人已經不是凡人,他超脫了生死的境界。能夠對於生死開悟,實現了人的境界,那就非凡人。這種凡人因為實現了人的境界,也就不必再做凡人,所以他確實可以死亡了。也就是說,他現在開始可以「結束」了。因而縱然肉體死亡,這種凡人其實並沒有死亡,他反過來是從現在始才跟天地一起永生,過著另外一種生活。所以這裡的意思也跟我們塵世間俗用的「歸天」或者「殯天」的意思一樣。我們常說的「做人」,實際上我們是完全還沒有做到「為人」(處世)之道。如果做到了,像我們的這樣一種「人」就不必再做了。那麼就一定得昇天。所以實際上人只要做到「人」的那一霎那,已經悟道,他就不得留戀人間。已然走到了這境界,就是凡人必然要死,佛家必然要「圓寂」的臨界點,不能不「變天」。
圓的道理和義理很清楚指明,我們眾生都是淪落人間的凡人。而且「淪落人間」是反諷;用「天界下凡」比較貼切。換句話說,在塵世裡,我們的「道德」是有缺陷的,還沒能「齊天」「合德」。我們還沒有明白到天地間的義理,還沒有能力把天地放在心裡,是故我們才會仍留在還要處世的此岸。人原本是「天地之心」,在塵世裡我們卻說我們自己是「人」,那不過是我們自己笑話自己,諷刺自己;講好聽一點,用來「警惕自己」。從前神話故事裡把天上犯錯的眾神或眾仙「謫貶」人間,那也是說那些眾神或眾仙有失天地倫常的天道,才被貶謫人間受難,重新「做人」,拾回天地義理。因而這種貶謫就絕不是好事,「重新做人」也不是好事——惟有不像人的人,才要在紅塵重新做人。「下凡」這兩個字,聽起來好美,底子裡根本是落難紅塵,罪孽深重。那麼都還在紅塵的我們,大家都還是「人」嗎?都還有德嗎?自然不是也無德。我們不過都還是得努力學習做人的那些不像「人」然卻裝飾著一付人皮的人而已;我們都還在重新「做人」,重新「為人」,等待著哪些昇天的日子,解脫眾生的苦難,無可遁逃。當然在這種情況下,自殺本就罪不可逭。有些宗教教義開宗明義地,講得死絕︰自殺的人是要下地獄的。這有道理。原在人間不像人的人,本即罪該學著努力做人,自殺乃臨陣脫逃,想一走了之。能夠逃到哪裡去呢?六合之內,無所驅避。自殺的這種人不守人道,不盡責任,缺乏道德,還能夠上天堂嚒?當然只有一條路好走,還得再受下一層的苦。沒了然,自然不能釋然;缺失道德,還不好好修道,卻走旁門左道,怎麼講都走不回天道那裡。不能做人,就不能夠成人。也就是說,就不能夠「成仁取義」。那麼自殺,就絕對是遠離天道很遠的一條道路。這還會得「道」嗎?海德格都說得夠清楚了︰這條道路就是道(Tao)。你不走這條道路,就不會到Being那裡。
圓,以形象的方式看,還有另外深一層的意思;其實這另一種深一層的意思也呼之欲出。圓既是以結束或句點的姿態出現,這種姿態就是用意的。圓在形象的表現上就是零(○)。但以零的這種比喻或者形象的方式出現的圓,絕對不是代表結束或句點。結束或句點不過是個過渡的平台或環節,結束或句點是為了另一個旅程的開始。所以圓也是一種起點。圓或零從形態來看,平面上是有始有終的一個圈圈。但終點卻跟起點處在同一個位置上;無論在哪個位置上來說都一樣。如果圓以球體的方式出現,那麼哪個地方是起點,哪個地方是終點,則更不能夠分清楚了。從前阿拉伯人發明數字的「零」(○)時,曾費了好幾世紀的功夫來擺正它的位置。最後終於釋然地把它放在壹(1)的前面。因而踏出壹(1)這一步,也是費盡心思的。阿拉伯人的這個理解是對的。零無論如何在數字堆裡是沒有位置的,只有擺在壹的前面,才明確它的意義。但零絕對不是「空無」,或者完全沒有。零就像以它的這種比喻或者形象的方式出現的圓一樣,它的實體是圓融或完美的。零,不過現在是以符號的方式出現,可它絕不因為是符號,就失掉它的實質內容。所以只有零在觀念上已然被理解成為充滿著的圓滿時,零也是十全十美時,它才能從它之後釋放出從壹到無限的這些數字出來。換句話說,因為零是了然於心的那種圓滿,是從天地化育出來放在心中的周全,它才能是無邊無際,生生不息。又因為它是最大,它比任何一個數字都大,它統包統攝,所以它也才能讓其他的一切全歸於無效。而人們常說的「一切歸零」,其實反倒是因為已經了然於心,化育天地於我心,才有資格或條件將一切歸零。而且這口氣好大,根本就是氣吞山河,因而這股浩然之氣勢才能從口中說出「一切歸零」這些字眼。這種零是這麼地圓滿和完美,能夠睥睨一切,傲視群倫。這種「一切歸零」,口氣當然根本就不會像淪落在人生暗巷裡頭,或者在戰場失敗的人會吐露出來的那麼喪氣的無奈。不必說,這樣的一種方式出現的零,跟圓是一樣的,也跟圓本來是一樣的,就是經營出來的——這個圓即是畫出來的,且是編織出來的——是故它才像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把壹以後乃至於無數的內容此起彼落地釋放出來。
在哲學裡頭,圓總是以一個總體或總體狀態(Whole, Totality)的方式出現。但不管是以實體的方式來說明,或者以觀念的方式來比喻,這樣的圓都是我們得努力放在心裡才能說出來的。所以這樣的一種圓同樣是要我們經營出來,把放進心裡的東西(天地)放在心裡存放起來。否則這個圓就是扁的,有缺口的,就不是了然的。甚至於根本不是圓這種東西。有很多哲學家不明這個道理,只知道思想的前提要有個總體,卻總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因而說三道四,卻總缺這點少那處。
在哲學裡頭,無論中西都一樣,自古來都是從以形象方式出現的圓來開始的。這個圓,在古希臘時代是以phusis(「太極」)或者the earth(「無極」)來表示,在中國古代是以「太極」來表示。而這裡所指的,無疑都是大自然界物理的天體,而且表達的都是圓滿無窮,變易莫測。可自古來,中外卻全皆然,都是對這個實體大打迷糊戰,同時對於這個實體無盡地需索,卻從來沒有任何人去思考這個實體究係什麼內容。好似這個圓是《聖經》裡講的耶穌手裡的大餅一樣,取之不完,用之不竭。所以自古以來哲學界也無從說起「畫一個圓」這件事,好像世間總有個宇宙,就是這麼一回事而已。對於這件事,海德格曾大為感嘆,他在《Being和時間》裡,即曾說過︰從古到今為止,哲學界都把Being給遺忘掉了,而這裡卻是我們最需要思考的東西。
在哲學界不明究理的圓,曾大大地影響及我們的生活、讀書和處世。因為對於這種圓滿無窮的無知,我們也從來沒有掌握過它的義理,應用自是奢談。哲學界的那些哲學家在它的面前幾乎全部棄甲歸降,其他學科就無庸多說。黑格爾只在《小邏輯》說過︰「究意需要多少特殊部份,才可構成一門特殊科學,迄今尚不確定,但可以確知的,即每一部份不僅僅是一個孤立的環節,而且必須是一個有機的全體,不然,就不成為一真實的部份。」而他是從不去探討這個問題的。所以他的哲學也總是從空洞的、精神上的無(零)開始,自然從沒有完成過什麼圓滿的絕對理性。海德格同樣,他很早就在它面前氣餒。他這樣說︰「在有關這種調查工作的這個架構裡頭,……為合適地完成這件工作,我們不僅僅必須說明有關一般終點和有關一般總體狀態的這種形式結構;我們同樣也必須把在不同領域裡頭對它們來說是有可能的這些結構的變數分解開來……。可是,如果我們想要瞭解有關Being的這些方面,我們就需要有關一般Being的一種已經澄清了的思想。以一種合適的方式來執行這種有關終點和總體狀態的本體論分析,這件工作完全無法進行,這不僅僅是因為這個課題是如此龐雜而已,也因為在原則上存在著一種困難︰要成功地支配這件工作,我們必須有這個先決條件︰在這件調查工作裡,我們正在尋覓的東西——有關一般Being的這個意義——確實是我們已經找到的某些東西,而且我們對它們也完全熟悉。」所以海德格一生從來就沒有做過任何建構圓的工作。
可是「畫一個圓」卻是人生方方面面的起步;連海德格和黑格爾都知道它是一切的基礎和根據,是個要命的東西。沒有這種起步或基礎,什麼事都動不了。沒有把諸事都歸結為零,人一步都不要想踏出去。這也是天道的義理。不必說,從這裡我們自己也可以看得出來︰從古到今,包括古人和今人在內,我們人生全部都是過得稀里糊塗的。大家幾乎都在混日子,過一天算一天。社會科學如此,人生道理這裡也沒好多少。我們人世的社會充滿著警世咸言和斷簡殘篇,缺乏豐富博學能夠貫穿天地的知識。大家都希望抄短線,靠著一小段咸言霎那悟道,走一條終南捷徑;更多人企望聖僧開釋,領悟禪機,直接一步登天。很少有人認真努力去「畫一個圓」。雖然圓滿或完美是我們此岸世界凡人的一種欲望或本能,但大家都把這個圓用在小地方和小格局去了。要是脫離結束這個超凡的終局道路始終很遠,這樣人世就不知怎麼樣才能了得(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