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空間」( space ),是人們從「空無」中創造出來的一種「領域」(realm),它是被虛構出來的「概念」。「空間」從來都是空無,自然就是空無;後面一句反過來說,意思一樣。「空間」既是空無,把它說成一種「領域」,這本身就存在著邏輯矛盾。不過,這沒有什麼可稀奇之處。在我們的社會科學裡,甚至於在我們的自然科學裡,標榜著「科學」,但很多被創造出來的「概念」(一種「空間」的名稱;或者一種表述「空間」的形式)一樣存在著邏輯的矛盾。而這些矛盾並不僅僅在於我們的現實裡根本沒有這些東西,還在於這些東西還僅僅是用一些記號把標籤貼在那裡,我們壓根兒不知道實際上那些是什麼東西,所以跟現實仍有很大距離;甚至完全是兩回事。這種矛盾的情況,從古到今沒有變過,就是今日的科學再昌明,也沒有變過。你在什麼時候看到「自然」呢?又什麼時候吃過「飯」呢?你看到的不過是一些以動物、山野或者河川的名稱標記出來的東西或現象,或者,一些以食材或米、麥等等的名稱標誌出來而且加以改造或加工過後的東西;但哪怕就是如此,你甚至於還是連動物、山野或者河川,或者食材或米、麥等等都沒有看到。基本上也連這些東西或者狀態都還不理解。尼采在《權力的意志》(The Will of Power)或者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The Dialectics of Nature)裡,都討論過這個問題。而這樣的一些「概念」,無論它們是什麼樣的一種概念,無論它們概括什麼樣的一種內容,它們就都是一些以「空間」的方式出現的表現。

 

如果「空間」的性質是如此,那麼屬於「空間」的這些概念,或者有關「空間」的這個概念,究竟有什麼樣的用意或者意義呢?「空間」是空無的東西,這就是它的本質,這裡無庸再窮追猛打細究有關它的這個問題。「空間」這個概念或者空無的實體的重點,在於有關「空間」的「間」這種分隔上。也就是說,在空無中把「間隔」區分開來這個動作或者過程的用意。我們都知道,自然天地是混沌一片,也就是尼采所說的「混亂一團」(chaos)。有什麼東西把它隔著呢?根本沒有。因為它是完全連在一起、混為一塊的整體(the Whole)。山跟河是連在一塊的,春夏秋冬是連在一塊的,白天跟夜晚或者老、中、青的不同年紀也是一樣。你在什麼時候或在什麼地方,或者用什麼樣的方式,能夠把它們之間給區分開來呢?用「時間」或用「里程」,或用「歲月」嗎?可不要忘了︰這些被當作是尺度和標準的東西,依然還是人為創作出來的。你在什麼時候摸過或感覺過「流逝的歲月」呢?「流逝的歲月」不過是有機體器官的不同變化,或者不同物質之間的變動而已,它完全就是柏格森(Henri Bergson)所提到的觀念上的「持續」(duration)。可僅僅就說「持續」吧,你可曾在什麼時候看過「歲月流逝」或「持續」?從什麼地方「流出」,又在什麼地方「逝去」,還怎麼「持續」呢?說白了,我們會把「空間」的「間」這種分隔的一些「形象」(images)提出來,然後合成「空間」這個狀態,其實完全是為了「理解」「事物」。我們確係為了接近「事物」,我們人類才用我們創造出來的尺度,用來在空洞、空無,甚至於在我們本身所臆想的東西上面賦予價值。

 

自然,我們以「空間」來概括的這種類似比喻來指涉的那樣「一些事物」,它們本身完全不是空無、空洞或者臆想。它們確實有其實物,可僅僅是沒有我們人為的這樣的一些比喻,哪怕是用盡類似一些其他的手法,我們還是無法摸透我們身外的一些事物,變成跟我們的精神合在一起。所以我們針對著任何事物,說出我們「知道什麼」(knowing,即「知」)這個字眼,表明我們所指的而為大家共同理解的對象是什麼,其實原是以一種狀態來表示或標記這個情況的;而「知」,不過是表現出這個情況的一種過程或動作而已;或者說得更加明確一點,不過是表現出這個情況的一種過程或動作的結果而已。然最讓我們啼笑皆非的還有︰連「知」這個過程或動作,或者這個過程或動作的結果,都還仍然是我們發明出來形容這個過程或動作,或者這個過程或動作的結果的字眼。世間裡從來沒有「知」這回事,只有我們硬性人為地以暴力方式標記為「知」的「那種狀態」,方才確有其事。你曾幾何時遇見了「知」,或看見了「知」呢?完全不可能存有這個事。尼采說過︰「我們永遠都碰不到『一些事實』:快樂和不快樂都是隨之而來的和衍生出來的一些知識現象——。」這句話的意思就在這裡。

 

走出空洞和虛無,甚至於走出「空間」這種比喻,或者走出「以空間的方式」(spacing, spatially)、「以空間表現的方式」(spatificationally)來表現的一些概念,進入到「一些事實」裡,接觸到「一些事實」,對於我們人來說,從古迄今為止,都具一股很大的誘惑力量。這股誘惑是存在著矛盾和含混不明狀態的一道吸引力,它會讓人像著魔了一樣,被吸引去研究和挖掘它裡頭所含的秘密。本來,以空間為範圍或劃分界線的一種空洞的空間,就是空洞、毫無生氣、沒有生殖能力、非常抽象的東西。想從這裡直接找出現實世界,聞出芳香,那簡直是一場夢想和幻覺。任何範圍或者間隔內的領域,根本是一種抽象。當然這種抽象十分簡單,十分單純。它不過是一種記號或者錯畫被以人為的方式放置(stellen, place)在那裡。但事情就是非常巧妙。往往有些事情就是因為太過於明明白白,才變成為乏人問津的一些一般狀態。因為這樣就阻礙人們好奇的心理,而妨礙了創造力(imagination)。我們已經看到了,我們已經瞭若指掌,我們已經都說過了。每一件事情都被確定下來,清楚得似白晝一樣,這樣還有什麼好玩的呢?就是因為有些東西或者有些事情不明不白、自然素樸、一付清純無辜的樣子,才會讓人覺得新鮮、好奇,蠢蠢欲動想去碰觸一下。夜晚會帶來無限的刺激和氣氛,即因它內容黑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充滿神秘色彩。以空間的方式出現的「文字」或者「語言」同樣,是帶著這種性質。雖然文字或者語言限制著一種現實的範圍,但它們的抽象跟它們所限制的範圍所帶有的抽象一樣,仍都同樣充滿著無限神秘的這種性質。

 

人家都說,人是用「名字」叫出來的。確實「名稱」讓人思考,也引人遐思。而「名稱」以「概念」(一種「空間」,同時是一種「文字」或「語言」)的方式(as)出現,它自然不是模擬什麼,甚至不是模擬現實,它直截了當地就是以某某的形式或方式出現用來表示現實的。「概念」既然只能夠擁有這種尊嚴,它可以用這種方式出現,當然它也可以用那種或其他種種方式出現。而在這裡,同樣的事物或東西可以這樣又那樣,可以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又可以這樣又不是那樣,每一種單純就不是真正的單純,每一種抽象則是更加抽象了。自然單純或是抽象更是不明不白,無由分說。巴歇拉爾(Gaston Bachelard)說得好︰「as這個詞語是比起like這個詞語更加強而有力,like就如同實際情況一樣,它省略掉了一種現象學上的細微差別。like這個詞語模仿著,而as這個詞語則含有這個意思︰這個詞語變成了做著那種白日夢的這個人了。」「做著那種白日夢」是做著什麼樣的夢呢?一種事物既以這個方出現(as),又以那個方式出現(as),復為非此又非彼,人們就不能不被吸引去研究和挖掘它裡頭含有的秘密,希望從這裡看到多種多樣的精彩,找出被隱藏著的「真、善、美」。「空間」的「間隔」或「區別」,即是古人很微妙地,也非常具有巧思地用來讓後人能夠通過它們以便挖掘文字所隱藏的秘密的一種設計。因而後人通過這個秘密,以這個秘密為媒介,就能夠理解真正現實,甚至解決現實問題。

 

「空間」的「間」,原在古文裡是「閒」的錯別字。「閒」,許慎的《說文解字》說︰「閒,隙也。」「隙者,壁際也。引申之,凡有兩邊有中者,皆謂之隙。隙謂之閒。」閒之為閒,這是會意。「門開而月入。門有縫而月光可入。」「空間」的這個「間」,古人把文字用得很巧妙。「壁際」的「際」是「自分而合言之」;「隙」卻是「自合而分言之」。所以這個「間」(即「閒」字)即有「隔開」的意思,也有「兩者中間」的意思。「隔開」的「間」,「間」就是一堵牆,把一個範圍封閉起來,跟其他的範圍劃分開來,因而「內在部份」(The Inside)跟「外在部份」(the Outside)是不同的。「兩者中間」的「間」,「間」就是一條聯繫著兩個空間,甚至多種空間的界線。它表示「內在部份」跟「外在部份」是存在著聯繫的。如此的一種「間」的性質,就在分隔當中,就在兩者中間,以轉意的方式拉出了一條線索來。這跟「閒」這個字語的寫意一樣,在兩片「門」之間透出「月」光來,在夜間黑天暗地不見五指時,兩片「門」之間的「月」光不就指明了道路,譜出前途了嗎?因而「閒」這個詞語的造字就絕非偶然的異想天開,而是心存天地,企圖把自然天地的曼妙放進一種記號裡來的設計或者圖畫。「閒」拉出了一片天,同時也把天地放進了這個門縫裡了。

 

以空間的「間」這樣表示出兩個不同但又有關係的一種範圍或者概念,就表示這個「空間」跟那個或者多個「空間」之間存在著「差異」(difference)和「重複」(repetition)的這種質的替換關係(obverse)或者替換(doubling)。儘管那個或者多個「空間」從未出現,或者現在這個「空間」這一方還完全不知它們是身處何方,甚至是身在無處之處(no-where)的「幽暗深處」(the heart of darkness),或者說得更白一點,現在這個「空間」這一方本身還存在著不明不白的「秘密」,但這些都不妨礙這個空間在任何時刻或地點的「現身」「說法」。而且越是這樣,它就越是能夠具有普遍的性質,越是能夠到處適然。能夠把一個空間表示成既是這樣又不是這樣,又具有普遍的這種抽象性質,這是刻意表現「轉化」(Becoming)的技術或工藝。為什麼需要這種工藝或技術呢?因為沒有這樣的表現手法,即不足以表現現實中事物的變動,也不足以表現多種多樣事物一體多面的變化和同一狀態(identity)。多種多樣事物一體多面的變化和同一狀態是事物的現實;是彼又非彼,在邏輯上即a = a。也就是說,這裡才存在著事實,這種邏輯才足以顯現出事物的運動和活生生的狀態。而事物的真理,即恰恰在於把一種事物這種被隱藏起來的部份能夠讓它在某種場合和某種時候揭示出來的這種表現。真理,當然是真正的事實。真正的事實是創造出來的,真理亦同。要是我們單純把「空間」看成空洞,或者把「空間」的概括當成是明明白白,也當成是在表述一件事物,好似果不其然,就會看不到古人創造文字的這種智慧,就會領悟不出事物的精彩。當然,也就更不可能認識到通過這種空間而被隱藏起來的知識,因而取得這樣的一種知識。

 

「空間」這個概念,正是因為古人有意把這種質的替換關係放在裡頭,「空間」即存在著矛盾和含混不明狀態;「空間」這個概念,也正是因為它是古人以人為的方式強硬施加在一些事物上面的東西,又設計通過它們來讓我們看到現實,聞到香味,所以同時或者同樣也就存在著矛盾和含混不明狀態。矛盾和含混不明狀態為發展的動力,原因在於它們生產人們「提出問題」(questioning)的動機。「提出問題」則是對於事物真誠的一個表現;真誠是把隱含不彰的部份、未被揭示出來的部份揭示出來,所以也是科學精神的來源。這樣把自然天地事物的智慧設計好存放在陰暗處,形成無處之處的秘密,又讓後人因為這樣心存好奇,喜歡探索秘密,如此來訓練子孫取得知識的工藝。同時在同一個過程,後人因為古人所提供的智力訓練機遇,復取得知識,不致讓全部人類的智慧積累危亡旦夕,埋歿荒山野嶺。古人有此一招的手法,這就不能不讓我們讚嘆他們的聰明才智了。古人真是靈巧呀!單單是運用了「空間」的這種設計,一下子就讓本體、認識、知識、方法、真理、生活和自然天地等等幾種層面,能夠全部統一起來。

 

「提出問題」是針對著一個簡單又含混不明的「空間」或者「以空間的方式出現的」概念,「提出問題」的重點即在於那些在表象後面的陰暗處或「幽暗深處」(the heart of darkness)。古人既已然發明了文字,創造了概念,那麼那些文字或者概念以空間的方式或者以空間表現的方式出現,在這種微不足道、平淡無味的記號後面,肯定儲藏著只有通過銳利的眼光,通過辛勤的努力,才有可能挖掘出來的寶藏。這樣深藏著玄機,這樣掩埋著密碼,這樣隱匿著秘密,海德格把其中的原理以及這裡頭的用意,非常深刻地挖掘了出來。他說,「『說』意思是顯示出來,讓什麼顯現出來,讓什麼被看出來和被聽出來。」「說」這樣一個動作即顯現了4種深刻的用心。這樣的一種動作怎麼能夠擁有這種能耐呢?情況是這樣︰「互相說出來意謂著︰向彼此說出某些東西、顯示某些東西,而且互相之間對於被顯示出來的東西彼此信賴。相互利用說出來意謂著︰聯合起來告訴某些東西、向彼此顯示在說出什麼的部份裡被主張的東西在說出什麼的部份裡說出來了,而且跟它本身有關,它顯現出來了。未被說出來的東西不僅僅是缺乏聲音的某些東西,它還是仍然沒有被說出來的東西,還沒有被顯示出來的東西,也還沒有取得它表現的東西。必定仍然完全未被說出來的東西就是未被說出來部份被壓制住的,就像不可顯現出來的一樣是居住在隱藏表現裡,是神秘的。」

 

若你還真正讀過書的話,若你還看點古書的話,若你沒有把古人的思想當作是過時的東西的話,那麼你一定會知道得非常清楚︰海德格這些話都是一些古人所說過的,尤其是古希臘的這些哲學家和思想家們,類如巴門尼德(Parmenides)或者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這些人。為什麼海德格和其他一些好古的哲學家們都常說︰「我們都是希臘人」呢?難道他們真的都是古希臘人?當然不是。不過他們確實都是希臘人養大的。他們不都是喝著古希臘時代的思想和哲學的乳水長大的嗎?古希臘人寫出來的那些文字可都是乳水;而「字」就是「乳水」,就是「滋補」。許慎的《說文解字》不是這樣說嗎?「字,乳也。」「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上述海德格說過的這些話,中國的古聖先賢同樣說過。要是海德格以及其他一些西方哲學家和思想家們都讀懂中文,瞭解中國古代的哲學和文學思想,他們在後來也一定會說︰「我們都是中國人。」自然這時候他們可都是中國人「真正的」子孫。

 

海德格說的這些話,顯見都不是海德格自己發明的,也不是他隨便給說說好玩的。這些洞見可都是一些古人給他的「禮物」(gift,這個詞語同時就是「天賦」的意思;哲學界也只有像德希達這種人,一輩子才沒有搞清楚這裡頭的「秘密」)。而這些古人又仰賴著他們之前的古人,一代傳一代,不絕如縷。原來,古人(無論中外)在某些空間這邊,把秘密藏得深不可測,可他們又在別的地方給你暗示,也有意無意地間接「說」出來,好叫你拿這裡的鑰匙來打開其他地方的鎖;只要你知道這些是鑰匙,而這些鑰匙又可以解開哪裡的鎖,打開哪些監獄。然條件是︰只有你做個肖子賢孫,能像古聖先賢那樣蓽路襤褸、胼手胝足,勇於探索和冒險,你才能夠得到古人那些智慧的精髓,知道這些是鑰匙,又可以解開哪裡的鎖,打開哪些監獄,按圖索驥,看到真正的世界,摸到自己的生命和前程。在這個地方,海德格也損人損得很巧妙(他指的是那些苟安於一時的人)。他說︰「誰又會覺得奇怪呢?在這樣一種節骨眼裡,在以我們已經認識到的方式出現的此岸世界是從聯繫中出現時,這種想法才冒出來︰現在,唯有對於危險和『冒險』的這種熱愛,才能夠是人為了他自己來保障實際層面的這條道路。」可當今能夠「敬字如敬祖」,或反過來說,能夠「敬祖如敬字」的這類子孫可真如鳳毛麟角,稀有得寒嗆。有人還居然連文字的形式都要大事修整一頓呢!說什麼這種文字太過於複雜。可憐他們連「複雜」這個詞語都還沒有弄清楚呢!

 

「空間」因而是古人如此這般地設計文字,又通過這樣的空間誘導你開啟密碼的巧思。這樣的巧思,法國一位散文學家在他的作品<景觀裡的這顆蛋>(The egg in the landscape)裡用過這些讚美的言語來形容︰「以完整狀態出現的這個外在的世界,因為這種簡單的、堅硬的、打動人心的對象的在場部份,被改造成了就像能夠期望的那麼柔順一樣的一種環境。它也就是︰我臉部稍為抽動一下,就通過空間讓一切東西推動起來的這種真正的哲學細胞卵。」所以,因為有「這種真正的哲學細胞卵」,我們才驚覺到這麼細微的所在,這麼微不足道的地方,這麼似乎完全沒有意義的記號,居然能夠把一個自然天地佈署開來。大的部份還被包覆在小的裡頭,「一沙一世界」。小世界跟大世界存在著「質的替換關係」,「一沙」可還真的同時就是整個世界本身。也就是說,這樣一種抽象的「空間」隱藏著一片天地,可這一片天地卻不僅僅是這一片天地,它還是我們整個自然天地,整個宇宙自然。海德格後來曾在《有關走向語言的這條道路》(On the Way to Language)裡,把語言稱之為「屬於Being的住所部份」。這不是沒有道理。同樣地,他也在《一些基本概念》(Basic Concepts)裡,把概念說成是Being,說成「基礎」(grounds)的東西。這裡的意思一樣。這樣一種「縮小的微型」,這樣一種的抽象,乃成為「偉大狀態的這些避難所之一」;名山大川統統藏在此處。有道是︰「世故深,天機少。」我們在現實世界裡「老大世故」,「失聰失明」許久,已經很少能夠像孩童一樣,在鳥巢裡發現驚奇,在衣櫥裡嗅出世界。我們不復體會冰冷的石頭裡所隱含的激情火花,因為我們的熱血早不澎湃,滿臉通紅僅是血壓高昇的病兆。即便春城飛花,便也只能感覺寒意。要想察覺到「空間」的秘密,這就不必想了。絕大半數的人斗大的字都沒識幾個呢,還能看出什麼邊邊的東西?

 

古人很偉大,也聰明。他們知道如何靈巧地把有關自然天地的智慧儲存在類似文字的這種抽象的「空間」裡頭。因為這樣,屬於「把相互聯繫的不同東西相互生產出來」的這種性質,在空間的「幽暗深處」當然波濤起伏、暗潮汹湧,而且紛擾騷動、吵雜不堪。在空間裡頭,恰恰就是好一片激情和熱誠鼓噪的天空。但在空間的表面,卻風平浪靜、死氣沉沉,宛如枯木槁灰,平板單調,你完全聽不到任何喧囂。「空間」,以牆壁間隔的方式出現,實則形成一座監獄。它把生氣勃勃的活力和一切的燦爛繁華,全部鎖死在這裡。讓它們黯然無光,淒風苦雨。日子久了,就仿如塵封的古物或荒煙蔓草中的記憶一樣,它的心涼透,它的鉛華洗盡,它的榮耀就全部被忘懷(the forgetting)在裡頭。到了這份兒,它當然變成屬於文學家、哲學家或者畫家、詩人或者藝術家奮鬥的天地或者領域,屬於這些人挖掘生活品質,提昇智慧高度的花園。一個文學家、哲學家或者畫家、詩人或者藝術家的成就有多高,他或她的修養就有多深,他或她的視野就有多麼寬廣,他或她的意境就有多高。我們凡人或庸俗貧乏的泛泛之輩都攀附不到這些東西,因為我們的目光如豆,心思都只在飲食男女上面。這樣的一些人如果希望在我們這個浮華世界超然脫俗,如此般的空間自然而然成為我們需要開墾的人間園地。有關這類的花園,尼采和巴歇拉爾都曾討論過,說明這是要開墾的。但如何有可能達得到像一個文學家、哲學家或者畫家、詩人或者藝術家的那種高度呢?又如何能夠開墾呢?又怎麼去開墾呢?雖然幾乎所有的文學家、哲學家或者畫家、詩人或者藝術家至今全皆天花亂墜、天馬行空地塗鴉,他們仍然沒有答案,但這種事業還是仍然要推展的,應該推展的,也是可以推展的。

 

正如同前面都說過的一樣,古人設計了空間的這種巧思,同時也設計解開空間之謎的這把鑰匙。可巧妙的是︰設計就是巧思,巧思也是設計本身;設計就是巧思靈巧的地方的這個表現。所以我們要研究的非這個空間是什麼,或者以其他形態或面貌出現的空間是什麼。而是古人怎麼會把空間這個概念提出來,或者古人怎麼會以空間的方式把一些概念或者文字提出來?就是說︰解決空間這個概念的答案在於「設計」(design)這部份;只要解決設計的義理問題,有關空間的疑惑或秘密自然解開,有關空間這部份的疑惑或秘密,甚至任何部份的疑惑或秘密自然得到理解。提出這種思考的用意在這裡很明白,而這也是古人有意無地在「空間」這個詞語的寫意裡透露出來的︰這裡有東西被用「空間」這個詞語或者以「空間」的方式表現出來的這些詞語隱藏住了,被隱藏住的這種東西才是最深刻的,才是「空間」或者以「空間」的方式表現出來的這些詞語能夠顯示出意義的真正所在。

 

海德格是這樣解析著古人有關空間的這種巧思,他說︰「設計部份就是把屬於語言的這種無邊無際、沒被鎖住的自由架構起來,也突顯出來,而屬於那些劃出草圖的這些筆觸的整體部份。設計部份就是有關語言這個存在物的劃出草圖的部份,就是藉以把這些說出者和他們說出什麼——被說出來的東西和屬於它在所有在說出來的部份裡,在被賦予的東西裡未被說出來的東西——連結起來的一種顯示的結構部份。」一言蔽之,海德格的這句話不過說了幾個字︰「空間就是架構起一種形式」。不過,不要太快就把這句話理解成為「空間就是一種形式」。因為,「空間」,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出現,從一個素樸的眼光來看,它當然是一種「形式」。而且它總是「形式上」如此,不能不是一種形式。可古人既然把它說成是一種「空間」,既然把它設計成為一種「空間」,不管是用什麼範疇套用在它上面,寫意即在他處,而不在空間身上。這種寫意,黑格爾瞭解。黑格爾說過︰語言所透露出來的意思不存在語言本身裡,語言經常隱含著其他的意思。所以這裡的「空間就是架構起一種形式」,其實本意在「架構出一種形式來」、空間「把一種形式架構出來」,或者說,空間讓什麼東西「以空間的方式表現出來」。如果說,我們讓「空間」這個詞語以說明「狀態」的方式出現,那麼顯然就會比起讓它以一種名詞的方式出現,還要更加能夠顯現古人所賦予它的精確意思。或者說得更加透徹一點,用海德格在《一些基本概念》裡說的一個字眼來說,我們要讓「空間」表現成為一種「結合肌」(coupla),說它是讓什麼和什麼之間的關係顯現出來,讓什麼和什麼之間的聯繫結合起來的東西。以前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Henry Lefebvre)曾說過︰「空間就是生產。」很明白的,列斐伏爾也看出了古人所說的「空間」的意思在這裡。

 

這種「讓什麼和什麼之間的關係顯現出來,讓什麼和什麼之間的聯繫結合起來」,當然是結合起來成為一個「構造」(structure)。意思跟「架構出一種形式來」、「把一種形式架構出來」,或者說,「以空間的方式表現出來」,就是一樣的。而「讓什麼和什麼之間的關係顯現出來」或者「讓什麼和什麼之間的聯繫結合起來」,就是把兩件東西的位置「擺置」(ge-stelle)出來,或者說,把一種形式「架構」(ge-stelle)出來。「擺置」或者「架構」的狀態自然是「格式塔」(Gestalt),即「形式」或「架構」。這時候它不就是一個「空間」,難道還會是其他的什麼嗎?而這樣的一個「空間」正是一個表明事物情況的「形態」(configuration, formation),即「讓什麼成為形式」(forming),或者「把什麼架構出來」(frameworking)。這樣也可以看得出來,空間的本質就是這幾種狀態幾位一體組成的,它的本質也是這幾位一體才表現出來的。要是我們死板板地把空間當成是一個抽象的名詞來看,那麼就完全誤解了空間。

 

但在這裡,這個「空間」不是別的,而是包含著「不在場部份」,包含著「無處之處」秘密的這些豐富內容的一個空間。正因為「讓什麼成為形式」,或者「把什麼架構出來」,這樣的空間就在陰暗深處隱含著「不為人知的部份」(the unknown),也讓「不為人知的部份」成為它的一部份,成為它應該成為的一部份。「不為人知的部份」就是現在在表象上出現的這個表象背後蓄勢待發出現的部份,也因為這個部份,這個以「空間」的形式貼著「空間」名稱標籤的空間,才終於成就「空間」的內容。而且「完成了的空間」(completed space)才是「空間」的這個實體,「完成了的空間」才是「空間」這個詞語要表達的意思。這正如同義大利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Antonio Gramsci)說過的道理一樣︰完成了的國家才是真實的國家;否則都是「有待努力」、「往實現階段進行中」的抽象國家。這樣下來,這個空間則更完全不是空洞、毫無內容或者毫無生殖能力的一種抽象了。這種結合,這樣一種「結合肌」的表現,結果讓每一種空間或者每一種以空間的方式出現的空間,都不能夠以現有的形式或者被表現出來的樣貌成為實際的、實現出來的東西,或者成為現實。空間的「在場部份」(the presence)或者空間的「現實狀態」(reality),全部僅僅存在於眼下的空間跟其他有關係的聯繫結合起來後所突顯出來的那個現實。這樣一來,所有的空間概念,或以空間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概念,其表面的樣貌都是還有待出現和有待實現的情況,也是存在於這個分詞 to be的狀態裡。我們說,單純的語言、文字、概念或者空間都是抽象,都是貧瘠荒涼,沒有生育能力,道理在這裡。凡是諸如此類的「空間」概念,它們都是有待生產的,有待我們開發的。只有通過生產,只有通過開發,這樣的空間才完成它應該完成了的形式。換句話說,它才是具體的。否則,它就一直是抽象的東西。正因為這樣的空間已經把它隔間以外的關係聯繫起來了,它才真實體現出它的位置、它的實際狀態和它所包含的意義。也因為這樣,用這個概念出現的實際狀態才把它的狀況一五一十地表現出來,那麼它才是事實,那麼它才表現它本來用名稱所想表現出來的東西。

 

當然,這樣一種「不為人知的部份」並不是間隔之外的一種或者一樣,而是我們仍就不知道究竟會有多少,也不知究竟會有多少的多種多樣。那些「不知道究竟會有多少」的它或它們,就是現在此時此地表現出來的這個表象的「異物面」(the other)。可這種「異物面」畢竟不是異物面,它僅僅是還沒有被顯現出來的,還沒有被挖掘出來的。如果要讓「空間」的意義體現出來,或者說得更加具體一點,讓「以空間表現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概念、文字或語言的意義體現出來,這種處於空間身外實則為本身一部份的「異物面」,就是我們的責任了。我們不能含混不明地使用語言或者使用概念來溝通,這是沒有道德的,主要就是因為我們不負責任,因為我們沒有把本來就是一部份的「異物面」一起揭示出來,如此才造成含混不明。但把還沒有被顯現出來的,還沒有被挖掘出來的部份揭示出來,這就要讓人驚訝不已了。這裡就是「天機」;當然就是「秘密」,當然也是「天賦」或「禮物」的來源。這個「空間」間隔以外的這樣一種「不為人知的部份」,也就說「異物面」,因為事物的「轉化」,因為「質的替換」所產生的聯繫和關係,到了「走到盡處無盡時」這份上,你就會發覺這裡或者這時刻竟然就是「自然天地」所在。這是你直覺的感官所不能夠感覺到的,你只有幾次的、無窮無盡地接近和探索,你才會發現到這裡的秘密,發現到它居然就是「穹蒼」。惟不過,在此刻當下之前的最初那個出發點那裡,即一個單純和抽象的「空間」那裡,這個空洞無涯、無邊無際的東西是被包含在那裡頭。「一沙一世界」,可那一沙居然也還就是全世界。鳥巢藏驚異,木箱涵萬里,可惜就是你那對被磨鈍的眼睛沒有看出來。

 

古人所設計的空間這種本質架構起「格式塔」,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圖譜」(drawing, graph)或者「地形」(topo)。「圖譜」或者「地形」是「知」(knowing)的第一步,也就是我們讀書的準備功夫,即基礎。海德格說這裡是「歷史的開端部份」。確實如此。而我們要想「認識」(knowing),同樣要從建構這種「圖譜」或者「地形」開始。因而實際上,「知」或者「認識」僅僅是因為生產了這類的「圖譜」或者「地形」,才得以構成「知」或者「認識」的這個過程或者說狀態。尼采說過這個道理,他說︰「不是『要認識』而是要用圖解的方式表現出來——把像我們一些實際需要所要求的一樣的這樣的規範狀態和形式,強制施加在混亂上面。」所以古人設計空間這個概念的巧思就不僅僅如此了;因為這種巧思恰恰也在設計部份本身就是一種巧妙的設計、巧妙的構圖。設計什麼,構造了什麼圖譜了呢?就是劃了一條線,拉出了一道線索,還給你點了明燈,讓你最後能夠把完整的自然天地圖譜彩繪出來。

 

古人如此設計空間,他們因而使用空間這種設計,通過空間,誘導後人要把空間之前的東西,或者空間之前的一些關係和聯繫,跟空間現在這個空間結合起來了。如何結合呢?自然就是只有能夠結合的東西才能夠結合,類似如榫頭。但這是因為前者跟後者,或者跟其他周邊是屬於可以連結的關係,或者屬於變換、轉化的關係,才可以結合起來。因為它們畢竟都是同一種東西,惟不過是因為時間或者位置的變換才樣貌不同。它們之間的差異就非差異,它們之間的差異是同一狀態在不同情況或位置而拉出的些微差別。不管這些差別的數量有多少,它們究竟是性質上相同的東西。而這就是它們的全部,也是每一種差異在不同狀態下出現所應表現出來的全部,不管每一種差異有沒有把這些應表現出來的全部表現出來都一樣。這裡有什麼樣的意義呢?有的,這裡隱藏著的就是研究的誘因。

 

古人使用空間的這種設計,誘導後人要把空間完全顯現出來,就是誘導後人要進行「類比」(analogy),要進行研究工作,才能夠完成這項任務。你沒有進行這些「比上」、「依據什麼比較」、「比後」、「往後比較」、「倒回來比較」、「再次比較」等等的動作,你能夠完成什麼樣的結果呢?而要進行類比,就是要進行「研究工作」(approach)。「研究工作」就是「讓什麼接近」的意思。怎麼樣才能讓什麼接近呢?因為類似,因為相似或屬於同一狀態。我們說「物以類聚」,正是這個意思。研究就是讓物以類聚,促成那種結果。而沒有造成這種結果,造成最後把「圖譜」完整地構築起來,即不足以顯現空間的內容,表達空間。當然這時候「空間」就還僅僅是抽象的,以「空間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其他一切就不能夠「說明」什麼。所以反過來,我們才能夠像海德格這樣理直氣壯地說︰「『說』意思是顯示出來,讓什麼顯現出來,讓什麼被看出來和被聽出來。」因為這時候你有「權力」和「能力」講出來,也就是說,你有「權力的意志」,即屬於權力的那種「意」「志」。也就是說「心之所存」、「心所之也」,即「知識」。你知道嗎?尼采一直以來都是讓你猜謎,給你出謎題。在這裡也一樣。他在《權力的意志》那裡說︰未來的世界是屬於「工人們」和「軍人們」的。為什麼呢?答案就在於︰他們勇於探險和摸索,有一天他們就會抵達他們教養的最高頂點——齊平天下。辛勤工作的人積累著資本,資本積累到最多的時候,他們就會是說話的「最後一人」。當然,他們也會是還能夠開心地笑著的「最後一個人」——此岸世界是他們的,他們對於這個世界很滿意。那裡也才有真正的愉快和愜意,否則一切的高興都嫌太早。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chcc 的頭像
    chcc

    借問心境

    chcc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