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已經是為我們現代中國人普遍丟棄的東西,這是不容置疑的。在中學、大學的課程裡,甚至於在研究單位裡的研究工作中,如果說文言文是這些地方不能不應卯的東西,這也不為過的。在這些地方,把文言文當作生活的一部份,甚至於拿來應用了嗎?答案是沒有。那麼對於用文言文所寫的東西呢?情況是不是也一樣?談這裡的東西就離題太遠了。這個地方簡直是中國現代人生活的禁區,不會有人步入的;連談都是無謂之舉。時下對於文言文仍會有人大啦啦地步入,無非就是著眼於商業利益或者政治需要。剩下的一部份則為附庸風雅,用來裝飾身份地位用的。什麼時候文言文會變成中國人生活的重心,不可或缺呢?這大約只能夠是個人心頭太過奢求地懷著的希望,或者午夜夢迴無心地在腦中做做的夢吧!這種情況真應了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在《權力的意志》(The Will to Power)裡嘲弄那些學者所說的話︰「在有關知識的這個領域裡,學者就是牛群般的動物——因為他被命令去做,而且因為其他在他之前的人已經這樣做,他才調查研究——。」文言文在中國的情況,也是如此。文言文的不幸,是中國現代人最大的不幸之一。文言文在中國被普遍丟棄,也是現代中國人所丟掉的最大宗的祖宗遺產之一。整理「國故」,已經是近一百年前的聲音了;現在聽起來好似空谷迴音,但迴蕩得這麼微弱無力,也透露些許的無可奈何。哪怕這些東西古聖先賢明擺著,說它是「讓國家開始發展的東西」(「國故」是也),也還是沒有人在乎。中國人整體上精神已經麻痺了,現在你怎麼用針刺他們,他們也不會有感覺的。古人又算得了什麼。

 

文言文在現代中國被棄之如履,教育界和科學研究學界要負相當大的責任。這是無庸置疑的。文言文絕對是知識領域的重心,而不會是人們茶餘飯後會去關照的甜點。這種領域,不巧也是所謂的知識份子才有可能去碰觸,才有責任去照顧的。其他的農工商等份子,不過是沾沾花邊,敬陪末座的份兒。文言文會被丟棄,不說也知,仍然是這些知識份子帶頭為之,也只有他們會幹這種事。不說民初那批帶頭搞白話文運動的知識份子如何,只說他們識字的程度就讓人發寒。一個民族的文化人能夠妄稱文字艱澀,難以普及文化,就把這種文字毀棄嗎?難道這些文化人不知「文字」本身就是「文化」,也只能是「文化」嗎?難道說中國的文化還放在其他地方嗎?我們到現在為止,從來沒有看到或聽過這些毀棄原有文字的人,把「文字」這兩個字給弄清楚、說明白的。那麼,「文言文」三個字是什麼意思,也不必寄望從他們這批人身上可以找到什麼樣的說法。

 

「文字」,字字珠璣,每一個詞語都有它本身的位置和架構,在古人敷設自然天地義理時,這種類型的位置都不可或缺,它們個個都代表一種關係和聯繫。你看到自然天地裡缺了一個角,斷了一個邊嗎?沒有。以圓融自然天地義理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文字,理所當然,不可能缺這又少那。古人造字的數目近10萬字,有的文字甚至於一詞多義,一字多用,或者反過來,多詞一義,多字一用,為的無他,即為表現方方面面、各式各樣狀態的自然天地義理。既然如此,「文字」本身就無所謂難易或者艱澀平白的問題。難道文字還可區別所謂的難易程度嗎?如是這樣,那麼又有什麼文字是可謂之難,又有何文字是可謂之易的呢?如果文言文是所謂艱澀的文字,現今所謂的白話文就是簡易的文字嗎?這樣的文字又簡易到哪裡去了呢?難道所謂「平白」,就是「白話」嗎?那麼平白是否也需有一定的自然天地義理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跟所謂的「艱澀」的文言文,又有何差別呢?除非就是這樣︰「白話文」確實是「白話」,在文字裡頭一點意思都沒有,需要額外的情境或者是解釋、定義,才有可能顯現出它裡頭所含有的意思。若果真是如此,這種文字就貧乏得可憐,那也真是「白話」了。可先不說這種文字如何能夠自行表意,就說使用這種文字的「弦外之音」吧!需要定義或額外解釋的文字,果不其然,即應為「白話」。我們常說某人「空口說白話」,即是說其「不確實際」的意思。那麼白話文的「白話」,是否是這個意思呢?確實如此;真的確實如此。這還不是我們亂猜;因為它裡頭完完全全是毫無義理可言的,這才會「白」,因此方可謂之「白」。

 

至於這樣的一種文字內涵有何意義呢?當然是完全沒有。會使用一種完全沒有文字內涵的記號來表述,僅有精神失常的人或者小兒牙牙學語時,才會做出這等行為。但堂堂一個文明古國裡所謂的知識份子,竟然如此努力帶頭推動,這就不平常了。這裡同樣不是我們猜測。在現實裡,此即仿如《孟子》所言的「若合符節」了。在現實的這段歷史時期裡,有什麼樣的「科學」潮流是要對文字先下定義,才能開始研究、求證、撰寫或表述的呢?僅有美國社會科學裡風行的「實證主義」。跟「美國式的民主」一樣,它是仰仗著美國的工業文明才得以推銷至全世界的。但這種思潮是否具有知識意義呢?在知識領域裡來說,只要你理解「知識」是什麼的話,那可知確實是連一丁點成份都沒有。這種思潮的「科學」和表述,所賴以的法寶便是「定義」(definition)。可這不是黑格爾(George W. F. Hegel)所說的「規定」;那是另有文章的。這樣的一種「科學」,其所挾帶的惡勢力便是全盤改變原有的思考方式、生活方式和文化結構。這跟中國推動白話文運動的歷史時段和內容一樣,當真不會是太巧合了吧?何況這些推動白話文運動的知識份子還連帶宣揚的是「實證主義的科學」;自然不要忘了︰他們絕大部份人還都是從宗法這種「科學」的那個國度裡回來的。若是如此,帶頭推動「白話文」,就會是多麼可怕的毀國滅族的手法。這種手法把中國人「安身立命」的義理、傳承智慧的工具和賡續民族精神的橋樑,全盤有規模地連根刨除,卻完全不著斧痕。這種不落痕迹的綿裡針,是比任何的大刀濶斧的革命改造都還要來得可怕。人家尼采說「學者就是牛群般的動物」,從這裡來看,還真形容得維肖維妙,入木三分。

 

但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推動「白話文」,毀國滅族的幫凶即是中國人自己的教育和研究。文言文在中國的領域裡會連苟延殘喘的機會都沒有,問題即出在中國的教育和科學研究的內容。說這兩個地方是把文言文趕盡殺絕的最大幫凶,一點都不為過。中國從有清晚期以來,都是外國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有清那時候是這樣子,現在情況並沒變。我們常以為國家獨立,主權自主,這就不是別國的殖民地了。事情如果都真的這麼簡單,美國人也甭費這麼大的力氣,老是要去協助其他國家搞獨立。否則人家都獨立了,你老美還玩什麼呢?生活方式、思考方式、看事物的態度等等,都是人家給你提供的,也跟人家一樣,你還能是自己嗎?你不過像根香焦而已——表面是黃皮膚,可內裡卻是透白的;人家白裡仍透紅,自己卻是死白。還算活著嗎?我們現在只差的是︰吃的東西沒跟人家一樣而已。但也快差不多了。中國有幸一段時期還有馬克思主義(Marxism)介入。可中國人自己把這種思想搞了近100年,這種思想連在中國的土地都沒法著根。說來還真見笑。你現在如果請教一下在中國生活的理論界人士,詢問他們「歷史唯物主義」(Historical Materialism)是什麼?肯定有99.99%以上的人是答不出來的;若能回答,也是答非所問。且就不要請教說「歷史」跟「唯物主義」這兩組詞語能不能擺在一塊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個口號在中國倒也喊了近半個世紀以上,可連馬克思主義裡頭所含的思考方式跟中國文化裡頭所含的思考方式是完全一個模子這點,也是壓根兒沒有人搞清楚過。中國過去的破四舊、打倒孔家店,可真連馬克思主義也一起打垮了。所以現在兩岸三地的中國人一鼻孔出氣,一起向他國的思想看齊,奉之為圭臬,這也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中國早就統一了,唯不過是統一在別人的思想底下而已。中國的教育和研究,自然逃不過這一劫。

 

在教育上,大部份的父母同樣是讓中國送走文言文的次級幫凶。這些父母確實是一股龐大的惡勢力。他們沒有組織,但不約而同地一齊下黑手,向摧毀文言文這個目標看齊。學前的教育,父母是最重要的。然父母在知識上訓練好了嗎?可以擔當起教育稚齡兒童的重責大任嗎?答案是否定的。這塊領域的問題也從沒有人重視過。大部份的父母都生怕自己的兒女將來比不過他人,牙齒可都還沒長齊,手指關節也還未發育完全,就忙不迭地把他們給送進知識堆裡。無論寫字、畫畫、書法,或者是讀詩、音樂,樣樣都來。他們不僅僅教導小孩子「讀書識字」,還讓他們背誦詩詞歌賦,唯恐沒有把這些小朋友的小腦袋瓜子全部塞滿。可是父母自己本身卻從來不知何謂「讀書識字」,也不知何為「知識義理」。最荒謬的還有︰許多父母從前還是因為環境的關係,沒能好好唸書的人。這就真不是在教導小孩讀書了,反倒是在摧殘民族幼苗。受這種學前教育的幼童,能夠對文言文產生什麼興趣,又能夠學到什麼知識嗎?不可能,也絕對學不到東西。反過來,揠苗助長的結果,只會讓他們對文言文提早生厭,退避三舍而已。在中國這些偉大父母的魔爪下,中國的文言文在這階段不知不覺已經注定它萬劫不復的命運了。全中國有多少小孩能夠豁免呢?很可笑,唯獨窮鄉僻壤、山野村夫的子女。他們因為窮困,失去了遇難的「機會」。

 

在教育過程中,學校教育是摧毀中國文言文最大的幕後黑手。你看那些「立志」到學校裡來負責「傳道、授業、解惑」之人,有多少人是把他們職務上掛著的牌子先給弄清楚的?答案還是沒有。說來慚愧,「立志」,在文言文裡說的可是「把知識建立起來,讓知識直挺挺地站好」。可在現實裡,這樣的一種「立志」,跟「誓師」、「宣誓」一樣空洞;個個都在說「白話」,搞「假、大、空」。在中國,沒有多少人不知道中國唐朝的韓愈寫過<師說>這篇文章,甚至還能朗朗上口,背上一兩段句子來。但「老師」是什麼東西呢?沒人知道;背完了<師說>還是不知道,哪怕是連自己掛著這張牌子的人也相同。這不是說笑話。老師跟「傳道」有關係。沒有人知道「老師」要傳的「道」是什麼,自然也就沒有人能夠知道「老師」是什麼。只要查查看<師說>裡這一段話「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的全部譯文,包括欽定教科書裡的全部釋義,就可以知道這個問題有多麼的嚴峻。如果這裡還要繼續談到老師尚可分為「人師」和「經師」兩類這個問題,可能就要嚇壞更多人了。不知「老師」為何物,不知「道」為何物的老師,就是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的人。無需說,不知自己在做什麼的這樣懵懵懂懂的「老師」,來學校是不能「教書」的;收容這種老師的這種「學校」也是不能夠開門的。不怕再說笑,甚至於連「學校」是什麼,絕大部份的老師也同樣還是不知道,辦學的教育單位當然一樣——因為「師」、「學」、「校」和「教」的義理,不幸的,在中國的文字裡可全都粘在一塊。要是在學校裡跟教學相關最主要的東西教育工作者全部都茫茫然,畢業證書登載的「訓練及格,准予畢業」四個字,就會同樣是個大笑話。用這樣一種程度的「老師」和如此荒唐的這種「學校」來傳授「文言文」,儘管學校教育也在語文課程裡同樣列了許多文言文教材,但這樣的教育能夠從文言文裡迸出什麼樣的中國思想火花呢?老師的無知,學生絕對不能倖免於難。哪怕是學生有多麼地聰明,可獨立「研究」對於這時候的學生而言,仍是能力花費不起的奢侈品。這點無論是從知識上,或者從經濟上來說,都是如此。如此傳授的文言文,不管教材是多麼特殊,當然引不起學生任何興趣。理解談不上,文言文裡的知識就葬送在這裡。有誰會想再去把中國的文言文撿拾起來呢?有誰還會找尋機會去挖掘這裡頭潛藏著的思想財富呢?這樣子傳授文言文,無異於施行反面教育。文言文在中國的教育裡不死也難。

 

我們也都知道,類似這種教育裡的老師,絕大半是照本宣科的多。因而在這種教育過程中還有一隻黑手,這才是最可怕的共犯。那就是科研人員。科研人員多半是冒名頂替的多。所謂「冒名頂替」,就是名不符其實,不能掛那個名稱的。尼采嘲笑德國哲學家們的話,這裡同樣可以派得上用場。他是這麼說的︰「……有這麼許多各式各樣的半心半意的生物,他們會很樂於在這麼高貴的一種名稱底下來隱藏他們造得不好的狀態。」他講的話,不就是在說這類人嗎!「研究」可不是一頭栽下去的工作;「研究」仍然有它這個詞語在自然天地義理中的設置和設計。「科學」的義理相同。因而不是自己說研究或者科學是什麼,它們就是什麼。有關研究或科學的「規定」就是如此︰它們是通過它們在自然天地的架構或圖譜裡的位置,來說明它們的狀態的。職是,「科學」「研究」即跟「創造」、「發明」存在著關係或聯繫。這樣的一些文字義理,都是中國的文言文裡所含有的意涵;你不能自己說了算。那麼有關中國文言文的部份,科研人員從中國的文言文裡得出了什麼「創造」或「發明」呢?打死你,你也不會相信。要是從來沒有人知道何謂「創造」或「發明」,那麼哪能從哪裡又得出什麼「創造」或「發明」呢?從晚清廢除科舉制度後,已然從政治上宣判中國文言文死刑。「創造」或「發明」隨著中國文言文被宣判死刑,從中國的思想界裡就斷了根。「創造」或「發明」是迷迷又糊糊地的模糊地帶,本來就是要從讀書裡才能產生出來。就是因為這樣,也才能夠從讀書裡知其所以然。你只要不讀文言文,就是不讀書;你只要是不讀書,你就永遠不可能知道自然天地裡的這個知識的秘密。當今世界上,除了古希臘文以外,還有哪一個國家的文字說明讀書的這個道理的?你不讀中國的文言文,你去哪裡找出這個學問來呢?晚清如此貿然地廢除科舉制度,硬生生地把中國文言文從中國的土地上趕出門去,也為外來的思想打開大門,舖了道路。內引外聯,中國的白話文運動推動起來,美國的實證主義又進了門,我們的科研人員從此就跟讀書絕了緣。這種絕緣,也就永遠跟創造或發明絕了緣。你說美國的實證主義能幫科研人員完成什麼創造或發明嗎?那是夢都不能做的事。這種「思想」,稱之為「思想」,在文字上是冒名頂替的作偽。它可連如何「寫作」是什麼都說不清楚的,如何能談創作或發明呢?讓人害臊的還有︰有一些從這種「思想」裡出身、拿到學位的人,不知天地有多寬,還開起門來專門教授他人寫「研究論文」呢!看樣子,清朝的<儒林外史>可還有得寫的。

 

科研人員都是所謂的「專家」,做官的人一樣「學問」很大。這兩者湊合在一塊,就是我們現今文言文欽定教材譯著和注釋的來源。要害死一個人很簡單。古人都說了︰「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中國的文言文就是死在這種舖天蓋地的惡勢力的影響下。這些「專家」或者「學者」,他們只要共同認定什麼是什麼,那個什麼就是什麼,別的聲音是一點都插不進去的。文言文的語義或釋義,就是如此這般被安裝在教科書的這類教材裡的。從來沒有人會,更從來沒有人能夠去改動這些堅若盤石的解釋;不管這些釋義或解釋聽起來多麼如同外太空的聲音。你可能不知道,知識界就是專制的國度,這裡頭的控制是比起任何的政治控制都來得嚴密。哪怕是連標榜「民主國家」的美國都一樣。大西洋另外一岸的學者是很難進到美國大學裡的,除非是同一幫派,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在美國以外的國家裡,要是留美的學者支配了這個國家的學術界,留學別的國家的學者是很難在這個國家發出聲音的。這也是公開的秘密。「科學」,現今是美國人的世界。有什麼國家的聲音能比美國大呢?學術界是美國人的世界,中文或者中國的科學就得靠邊站了。何況,在中國的近100年來,已經有過中國的一批馬前卒為打壓中國的文言文賣過命了。現今的中文或者中國科學就仿如經過秋風掃落葉這般肅殺,已經很難掛在乾枯的枝頭。你看如今的中國文學系或者中國語文系,甚至是類似的研究單位,有哪一個地方的聲音能夠是很大的呢?唸這門科系的不能扯氣高揚,研究這門科學的都是窮酸的學究。他們自卑的樣貌已經足夠說明中國文言文的氣數了。這裡頭還隱藏著一個沒有道理可言的錯誤觀念,那就是說︰這門科系是前不沾哲學,後不碰科學的。這種觀念不知是從哪裡產生出來的,可這卻進一步讓中國文言文在科學領域裡永遠變成唯唯諾諾抬不起頭來的東西。自宮,就永遠生不出小孩,這點中國人最懂的啦!可這些人不知怎麼的,都渾然不知。就不知道他們是否仍然還在讀著中國古書,而不是做做樣子。在中國的科學界裡,既然文言文變成前不沾親,後不帶故的棄子,爹不疼,娘不愛的,縱然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要鬱鬱而終。你看現今坊間或者網站上一些亂譯古文的譯本,不是令人噴飯,就是不忍卒睹,你能怪誰呢?指誰都不對,中國人都是扼殺中國文言文的集體共犯,雖然有少許人也許是無辜的受害者。但不吭聲就是默認;不管你能不能發出聲音來。在這裡,至少你要保留權利。何況,那是大家的祖先留下來的遺產。不能誰說怎麼分配,就任其編派。

 

中國的文字是藝術、美學、倫理、政治、教育、科學和哲學等等領域的結晶,也是這幾個領域彼此不可分家的結合體。除了古希臘文以外,你大約也很難在現在地球上的世界其他國家裡,找到知識如此豐富,又跟生活這麼貼近的哲學性語言了。若是有人敢說中國不是善於哲學思考的民族,那麼他肯定就是文盲、不識字的人。中國文字之所以是藝術、美學、倫理、政治、教育、科學和哲學等等領域的結晶,就在於它的美麗和簡潔,又浸透著自然天地的義理。這樣美麗和簡潔又浸透著自然天地義理的文字,不能不是文言文。也只有文言文,才可以表現出這樣落落大方的格局和氣勢。一個字要能以一當百,又能道盡自然天地義理和個人安身立命的道理,除了文言文,就再也沒有其他形式的文字可以如此表現了。這種格局的文字,你能說它是艱澀嗎?除非你真是不識字了。這裡還真要這麼說不可。一個文字的美,即在於它的深邃。內容豐富的東西,淺淺的容器如何能夠容納?你可看到︰內斂深沉的人,多半涵養頗深。道理一樣。不識蘆山,如何能對蘆山說三道四呢?題詞、撰文或落款等場合,文言文常被視為文化修養的表現,也就是它的內涵所以然。

 

中國文字是百科全書的結晶,能文能武。最絕妙的是,中國的文字除了用來說明自然天地的義理之外,它本身的每一個字都是自然天地義理的化身。可以說,它就是自然天地義理;它因而是從老子以來中國人常稱的「道」(Tao, Way)。換句話說,它也就是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在研究語言時所稱的「義理」或「道路」。所以無時無刻,不管是處在哪一種位置或者領域裡,中國的文字都會帶人回到自然天地的義理裡,讓你不但能夠從最基本的修身做起,最後還能夠平天下,與天齊平,而達到天地合德(成仁)的最高境界。在這種過程中,知識、方法、倫理和人生的目標全包含在裡頭;連帶的,修養、生活育樂和強國強種的道理都在這裡。中國文字之所以教導,或者說能夠教導,或者說可以怎麼教導中國人讀書識字,它的道理也全放在這裡頭;它隻身一手遮天,即包括了問題、解題和釋疑等等的內容。你只要「識」(「心所之也」)得一個字,那麼全部自然天地的義理都可以從這裡開始貫通;因為中國的文字都是相通的,都是可以從一個空間導引至另一個空間,最後把整個自然天地都給穿引出來。說白了,中國的文字全都是同一個東西,都是「同一狀態」(identity)的東西。其實根本僅僅只有一個字而已,那就是「道」;也是我們常說的「文」。「文」是「錯畫」,那些「錯畫」裡的「界限」或「關係」,就是理解自然天地的「道路」,也即是「道」。在黑格爾哲學裡,此即所謂的「邏輯」(logic)了;而在社會科學裡,此即所謂的研究「方法」(method)了。中國人所謂的「文字」,這個詞語就是自然天地義理的總括謂之。「文字」也,「生產出來的自然天地義理」是也。這當然是「道」啦。以前《禮.禮器》就如此說︰「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禮」者,體也,即事物的根本。)「文」代表自然天地義理的全部,所以也是「善」,亦「美」之謂也。美學裡的「美」,即在講「自然天地的義理」。唯「文字」以一種概念的方式出現,因為適合自然天地義理必須具備替換和轉化的關係,它「無常名」而已。老子的《道德經》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說的內容即說這個道理。那麼單純的一個字,一個仿若無所謂的元素,實則可以開發出全部的自然天地,鉅細靡遺。《論語.里仁》裡說的︰「吾道,一以貫之。」不也就說的是這個內容嗎?有什麼樣的文字有這麼大的力道呢?中文爾。

 

自是中國文字即為一種哲學性的文字。然哲理是它的根本,從這種哲理出發,通過各種領域的替換和轉化,中國文字又衍伸出了它的文學、藝術、政治、修身、齊家、倫理、教育和科學等等領域的內容。中文裡的「文章」,說的內容即是「明明白白表示出來的自然天地義理」。因而通過「道」之義理,一部《孫子兵法》,就囊括了所有科學領域的東西;一部《道德經》亦同。還需要列舉什麼呢?中國的古文可以從自然天地、修身齊家治國,一直講到做人的義理。為什麼可以如此呢?秘密即在於掌握了「道」。文天祥的《正氣歌》不就是一部很好的典範嗎?諸葛亮的《出師表》也相同。自然這裡也存在著同一個義理。中國文字既然能把一個讀書人教導成為知識份子,那麼這種知識份子身上不惟要存在著氣節,同時也要能文能武。在中國古代,一個真正的知識份子,即不但要是位哲學家,他還要是位天文學家、歷史學家、文學家、軍事學家、藝術家和政治家,也是道德高尚的人。因為他貫通中國文字,得「道」了,因而位列聖賢(通達謂之「聖」,財富謂之「賢」)。只有那些半吊子,修練不成還掛著讀書人招牌的知識份子,才只能具備一兩樣的才能。一個知識份子的修養,自是跟知識的程度有關。順便說一句︰中國的知識份子既是中國的知識份子,即不可能背族叛種。氣節本即是自然天地的義理,即節氣。身為一名知識份子能夠離經叛道,倒行逆施,乖離天道義理嗎?絕對不能;何況忘本。當然不具中國的思維和生活內容的人,這已經不能稱之為「中國人」了。知識份子這種「高貴的名稱」,自然更不適合掛在不具中國思維和生活內容的這種人身上。而全部的這些自然天地義理,不是別的,恰恰就是所謂的「文言文」的內容。「文言文」在中國古文裡的釋義不就是這樣子嗎?所謂「文言文」,「開始把自然天地義理舖述出來的自然天地義理」謂之。「自然天地義理」是「把能夠放在心裡的東西放在心裡」這種東西。這點沒別的,就是包含萬事萬物的「心之所存」和「心所之也」這點所組成的。在中國古文裡,「心之所存」和「心所之也」,即「知識」之謂也。「文言文」因之是「論道」的另一種說法,所以理所當然也是知識的貯存處。文言文這種知識內容如此豐富的東西,它的風采自然是不讀書的人所不能夠領略的。所以毀棄文言文的這樣一些人,也不可能具備什麼樣的知識。已然丟棄中國的文言文,尚且仍自稱是「中國知識份子」,這種稱呼可就太過於胡言亂語了。這裡可別忘了︰「中國知識份子」,在中國文化裡,不折不扣,恰恰是通過「九州之內把能夠放在心裡的東西放在心裡的人」這種內容來規定的。這點沒得說,也沒得討論。

 

文言文在自己的國度裡居然迷失了道路,這是歷史的錯誤使然。但是這種錯誤是可以挽回的,何況這是老祖宗們給我們留下的安身立命所在。我們都知道,人是一個知識問題,也是通過知識來規定的。生活也是知識問題,同樣是通過知識來規定的。我們之所以需取得知識,不為別的,就是僅僅為了我們自己的這個人,也是為了產生生命活動的這種生活。在中國以外的其他地方或國度,對於人的問題都講不清楚。因而在有關知識問題的這些地方,也無法在自然天地的義理上跟人的問題結合在一起。它們在這些地方的知識,說到底,就是迷失了方向。但中國的老祖宗非常明智,打從開天闢地伊始,就把自然天地跟人安身立命的問題結合在一起。中國的老祖宗把這些知識全部都放在文字裡,讓後世子孫能夠在學習語言的同時,學到這種知識,得到這種智慧,因而成就了人道。這些以文字的方式建立起來的知識,並不存在著什麼困難。之所以產生困難,僅僅在於我們沒有去讀它們,沒有把心放在這上面。專注於中國語文或者中國文學藝術領域的學者,不事哲學和科學。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哲學和科學是一切知識之本,也是指導原則。不知哲學和科學,那麼什麼中國語文或者中國文學藝術等等領域,那是連想碰都不可能的事情。中國哲學簡單易學,就僅僅一個「易」字。「易」是自然天地間運行的道理,也就是轉化和替換之意。瞭解轉化和替換,為的是掌握關係和聯繫。一切事物都處於關係和聯繫之中,掌握這種聯繫,就掌握了事物,就取得了理解。中國的所有文字都繞著這個道理轉,因而最後殊途同歸,都像尼采所說的「永恒的回向」(the eternal return),回到自然天地即「道」裡頭。僅僅只有這個道理。中國文字不是僵死、呆板的記號;它是話中有話,義理中帶著義理。靈活運用,「內聖外王」之道也在其中。「典型在夙昔,古道照顏色」;中國強國強種之道,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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