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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在他的一本作品集《無限的交談》(The Infinite Conversation)裡,講了這麼一段意味深長的話︰「研究工作,一切研究工作的運動部份在裡頭產生作用的研究工作方面,似乎都不知道它不具有一種形式,或者更糟糕的是,還不肯探討它從傳統借來的這種形式。」這段話很少有研究或探討研究方法或者研究工作的人討論過。這段話從社會科學的角度來說,似乎撈過界了。但真是這樣子嗎?絕對不是這樣子。不管是在哲學、文學或者藝術,甚至於其他的科學裡,這段話都是讀書或者汲取知識的要義。但在今天,誰又能夠知道或者理解這種要義呢?布朗修這段話提出了幾個讓絕大多數現在社會科學界無法回答的問題,這些問題是這麼的難以回答,這些問題是提得讓絕大多數知識份子困窘難堪,以致於就讓人有意無意地回過來把它們塵封在歷史灰燼裡,慢慢即被人遺忘了。布朗修說的這段話,提出了幾件跟研究工作有關的問題層面,整體看來,也可以說,它們就是全部讀書工作的問題了。

 

讀書究竟是要通過研究的這個過程,才可以完成它成就「人」的這個目的。缺乏研究工作,無論怎麼說,都不像有個讀書的樣子,也不會是讀書。而讀書怎麼說,也都跟研究工作有解不開的關係。離開讀書這個前提的這種研究工作是雜亂無章,輕浮虛假,完全在造假的對象上努力。讀書,就是要讓研究的對象成為能夠研究的對象;不讀書就進行研究工作,簡直就是沒有把人的感官磨亮、磨光,就讓他們去接觸感官的對象,自然就感覺不出有關對象的任何明確的情況出來。把人的感官磨亮、磨光,即為了要讓研究的對象成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才能成就研究這件工作。把人的感官磨亮、磨光,只有通過讀書才有可能做到,也僅僅只有這條路可走。讀書即是讓人耳聰目明,把人的感官磨亮、磨光。這種把人的感官磨亮、磨光,也就是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所說的「敲打」。「敲打」讓平常已經遲鈍的器官,經過某種方式的磨煉,因而成為人的身體和對象之間的一種通道,而不是阻礙。否則,研究就成為間隔,成為隔開對象和主體之間的界線。

 

研究,從而就不是一種動作,而是一種動作的「完成」,而是形成一種臨門一腳的局面;而且還是通過「敲打」之後才能夠完成那種造就「致命的一擊」的局面,它的目的就是最後要把對象跟主體之間的界線或障礙衝破。職是研究是在所有過程的最後展現了它的動力,把兩種性質原來看來不同的東西最後形成可以結合起來的態勢,實現了它的本質。這樣一來,研究自然不是從主體到對象的這個過程的全部。這種從主體開始到對象為止整個過程的地方,也通常是研究的性質最為人們所誤解的地方,因而讓研究踰越了它的本份,成為無所不能的怪物。研究根本沒有這麼全能,無所不包。屬於造就「臨門一腳」的局面的這樣一種性質的「研究」,也就是德希達在《有關異物面的這隻耳朵》(The Ear of The Other)裡,提到屬於「動力」的東西。他這樣說︰「對於一些哲學體系的一些『內在的』解讀(不管這樣的一些解讀是否是結構的或者不是)和一些外在的、經驗上—起源的解讀,本身都不曾考察在『著作』部份和『生活』部份之間、體系部份和屬於該體系的主體層面之間那種邊界線的這股動力(dynamis)。這個邊界線——我稱呼它為動力,這是因為它的力量、它的權力,以及它直接的和推動的潛力——既不是積極的,也不是消極的,既不是外在的,也不是內在的。」這樣的一種「動力」的東西,就是所謂的「研究」。但它畢竟還是屬於「動力」而已,僅僅如此。是既不能動,也不能夠不動,所以它才能夠成為「既不是積極的,也不是消極的,既不是外在的,也不是內在的」這種微妙的狀態。

 

「研究」,按照字面的意思是把什麼窮究、研磨到底。因而它是一種探索。像布朗修說的一樣,「而去探索就是徹底地研究,窮究到底,去探測,在根本之處工作,而且最後連根拔起。這種緊緊掌握根部的把什麼連根拔起,就是屬於問題部份的這種工作。」有什麼樣的能力可以讓探索產生這種「最後連根拔起」的功夫呢?就是在探索之前產生的準備功夫。所以研究就不會是獨立事件,這樣研究的品質和程度就完全以探索之前產生的準備功夫為轉移。但用這樣一種說明來表明研究的樣貌,終究仍沒有說清楚研究的問題;這樣來提示研究的性質,本身也容易讓人誤解。這樣來看待「研究」這個課題,究竟還是像「按照字面的意思」這個意義一樣,它就僅僅是「從表面上來看待」。可如果我們把「研究」就按照它的文字直譯過來,深入到它的「幽暗深處」去,揭發出它那不為人知的、很少人探究的內在去,那麼顯然這種「研究」的樣貌就會讓人看出它的原貌,因而讓人恍然大悟,清楚許多。

 

「研究」,原來的意思就是「接近」(approach);即讓什麼接近,或者讓主體跟對象接近,最好這兩者是能夠「合為一體」(bring together)。讓什麼「接近」或者讓什麼「合為一體」,如果你能夠乾脆就把「研究」的意思直往這裡頭套用,那麼也就不會有七拐八彎,想當然爾的困境發生。這麼明明白白的事情,一碰到不用腦袋的人,就會有奇奇怪怪的事情發生。有關這樣的一種「接近」或者「合為一體」,在我們解讀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有關思考或理解的研究,或者解讀中國古代有關「知識」義理的這些思考時,可以發現這種情境或者內容指的就是︰「……這種讓什麼放置在我們面前和這個放進心中,在一種施予和接受當中,彼此投身進入和成為彼此的一部份。……(它們)之間的這種關係不是屬於在其他方面彼此有別的一些事物和一些態度的一種補綴。這種關係是一種聯合,而且在這裡被聯合起來的東西每一方自行跟其他一方產生關係,這是說,跟其他一方是同性質的。」或者說︰「把放進心裡的東西放在心裡存放起來」。這裡頭講的就是形成思考、理解或知識的這個環節。而有關思考、理解或知識這樣情境或者內容,即為讓主體跟對象之間聯合起來,把它們之間的關係變成為一種「替換」(double)或者「重複」(repetition)的關係。換句話說,有關這樣的一種讓什麼「接近」或者讓什麼「合為一體」,即成為造就思考、理解或知識這些結果的環節,也就是說,「造就……這些結果的環節」即為「研究」。所以「研究」就變成以接近的方式出現,讓在「把放進心裡的東西放在心裡存放起來」這個環節裡的情勢能夠擦出火花,造就讓主體和對象能夠合為一體,成就關係的一種形勢。因而「研究」終於才是「在根本之處工作,而且最後連根拔起」,把事物之間的關係呈現得明明白白。但你也可以從這裡看出來,「造就……這些結果的環節」仍然是一付不動的姿態,它僅僅是從表現上看來具有一付生龍活虎之勢而已。所以可就千萬不要以為研究勢如破竹,具有無所不能之勢。你要是這樣看待研究,你就太高抬了它,誤解了它。

 

讓「研究」以「接近」或者「讓什麼接近」的姿態出現,我們同樣也發現,這樣一種性質的「研究」跟「類比」(analogy)的關係很貼近了。所謂的「類比」,即這些「比上」、「依據什麼比較」、「比後」、「往後比較」、「倒回來比較」、「再次比較」等等的動作。但是要注意,「研究」終究不是「類比」,同樣不能夠成為「類比」。它們之間在地形上完全處於不同的環節,絕對不能把兩者等同起來。在研究「類比」時,我們知道︰在「類比」之前,在「類比」面前,「類比」要具有一種身為先決條件等等的準備功夫。這種屬於先決條件的準備功夫是「類比」的條件。沒有這項條件,「類比」就會對於種種事物盲目,而成為沒有一些事物對象的活動。而「研究」就是這樣的一種先決條件或者準備功夫,它的身份地位在這裡,它的本職在這裡。現在問題越來越清楚了︰「研究」即使是一種動力,它也不是一項操作,更不能是一種操作。「研究」即使是一把刀,不管它是否鋒利,總不是「廚子」。刀子就是刀子,只要它不能夠動,還是工具一流之類的東西。可只有「類比」,才具有「廚子」這個身份,才是能夠動作的東西,「研究」即不能「越廚代庖」。所以,只有「類比」才會是一項操作,才會是一種動力即「研究」的制動器。沒有「類比」,「研究」終究還是造就局面而已,它仍然只能停留在它產生成果的地方,即形成局面。也就是說,「研究」僅僅形成了「通道」,還欠缺「貫通」這道程序和動作,還需借助於「類比」這項操作。所以我們也才會說,「類比」不過是臨門的一腳;也就是說︰「類比」不過是「精神只參加了有關一些類似處的那種推理」。

 

把「研究」這個概念弄清楚,就會知道它的屬性,明白它本來的面貌。那麼「研究」究竟是做了些什麼事情呢?什麼東西又才構成研究的對象了呢?我們說「研究」是一種動力,研究是一把刀子,說穿了,它就是一種「工藝」,或者說,「藝術」。有怎麼樣的過程,才有怎麼樣的結果;你怎麼吃,你就怎麼樣。「工藝」跟「藝術」在古希臘時代是同一種意思。如果說「研究」是以一種藝術的方式出現,那麼事情就越來越明顯了。「研究」究竟是做了些什麼事情呢?什麼東西又才構成研究的對象了呢?這個問題提問的是有關於「研究」讓「類比」能夠做出什麼、生產什麼成果的這個內容。以「藝術」的方式出現的「研究」,就是要讓「類比」具有這種可能狀態。「類比」是這些「比上」、「依據什麼比較」、「比後」、「往後比較」、「倒回來比較」、「再次比較」等等的動作,也就是比較「種類相似」的事物這種動作。有什麼事情或者什麼東西會是「種類相似」呢?肯定不是乍看之下的事物的相似或者概念的相同。這時候即使雙胞胎或者孿生物,都不是種類相似的事物。類同或者雷同,不是你的眼睛看出來的事實狀態,而是實際上的狀態,或者說本質上的狀態謂之。這時候你也絕對不能夠相信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什麼時候具有看出類同或者雷同的神力了呢?那是在考察了你的眼睛以後才能相信的事情。在此之前,類同或者雷同是要努力創造出來的狀態;在此之前,你的眼睛是你要放在心裡最擔心害怕的對象。你不要以為它們是一盞明燈,恰恰相反,它們通常都是一堵障礙。連你自己被它們絆倒了,你都毫無知覺。

 

「種類相似」指的是事物之間的「本質」相同而「實際」不同。表面狀態或者現實狀態的相同或者相似,這不是真正的相似或者相同。恰好相反,往往這才是不同和不相似。實際上的狀態或者說本質上的狀態的「種類相似」,往往都是表面上的不同和現實上的不同。它們裡頭存在著被隱藏起來的東西,這些也都是你平凡的眼睛所看不到的狀態。諷刺的是︰所謂的不同正是相同,所謂的相同常常正是不同,而這些「被隱藏起來的東西」還是產生這種諷刺的來源。「種類相似」的這種本質是一些事物之間的彼此延續或轉化,所以才形成一些事物之間的上下、左右或者前後等等的綿延或接續。雖然它們之間形成區分和差別,但它們之間卻是它們的差異(difference)和分野(distinction)。它們的差異和分野,不是不同,而是它們前後的變化或轉變,所以它們其實是相同。這些差異和分野,在事實上是以質的替換(obverse)方式出現,或者以重複(double, repetition)的方式出現。一個改變面貌的東西或者事物,僅僅是昨天跟今天時間上的差異,或者空間上的距離,這是不同嗎?一個昨天的人活到今天,你會說他是不同的一個人嗎?絕對不會。還有,兩種現在對抗著的事物,你敢篤定它們就是不同的東西嗎?這裡就是道理了。「種類相似」就是指這種以質的替換(obverse)方式出現,或者以重複(double, repetition)的方式出現兩種前後以不同面貌出現的狀態。「研究」的工作要做的,也就是要造就這樣一種「兩種前後以不同面貌出現的狀態」。這樣下來,「類比」才能夠出場。也就是說,因為這樣,存在著這些差異和分野的一些事物之間形成了一種或多種環節的這樣一些過程,因而把一些關係和聯繫顯現出來(無論是自身的或者異物之間的聯繫或關係),這才容許我們把它們全都放進心裡成為能夠理解的東西。同時,也就是因為一些關係和聯繫,所以才提供了我們看出事物的「意義」這種機遇。如果說要問「研究」究竟是做了些什麼事情呢?什麼東西又才構成研究的對象了呢?那麼這時候我們就可以回答了︰「研究」就是要做出、徹底地研究出事物之間的一些可能關係或聯繫,把它們窮究到底,去探測一些可能關係或聯繫,在這些根本之處工作,而且最後連根拔起。事物之間的一些可能關係或聯繫,也就是研究工作的一些對象。正因為這樣,我們接著才能夠臉不紅、氣不粗地說︰因為以接近的方式說明被建構起來的一些對象,才使得因為一種技術的應用而讓在精神上取得的這種創造性的重新發明有其可能。這樣「一種技術的應用」就是「藝術」,就是「研究」。而「類比」的出場,它的意義以中國這些古聖先賢的教訓來說,就更加清楚了。《爾雅.釋詁》說,類是「善也。」或者《傳》說︰「類,善也。」(讓什麼成為完美和圓融)。「類比」以廚子的身份出現,最後把研究撿選出來的、可以相互搭配的食材烹調出來。這就是「類比」的身份地位了。除此之外,「類比」沒有別的身份地位。

 

「研究」要做出、徹底地研究出事物之間的一些可能關係或聯繫,把它們窮究到底,去探測一些可能關係或聯繫,在這些根本之處工作,而且最後連根拔起。到底這種「研究」是怎麼樣的一種「藝術」呢?話說從頭。正如同讀書不是雙手捧讀就可以開始的一樣,研究也不是人人立定就能夠開始進行的。每一個人都是從現有的(the established)、既定的(a given)情況出發。但這裡就是問題所在了。沒有任何人可以這樣的,這是膽大妄為,無所畏懼。你什麼時候這麼天縱英明過了呢?在我們這個俗世裡,任何時候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擁有這麼受到賜福的美滿狀態。面對廣袤、未為人知的未來,哪怕是面向過去層面(the past),哪怕面對屬於人們記憶裡的財富,人人都是渺小貧庸無知的人。因此在這時候要開始「修身」,也就是說︰要開始把自己準備好,讓自己能夠出發。「開始把自己準備好,讓自己能夠出發」,這才是真實地、踏實地從現有的(the established)、既定的(a given)情況出發。否則一切都是空洞的,不管你走到哪裡,不管你認為是多麼值得。

 

「開始把自己準備好,讓自己能夠出發」,就是開始準備「圖譜」(graph, drawing)或者「地形」(topo)。需要準備「圖譜」或者「地形」的理由,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說過︰「為了可知狀態和計算的目的,這種需要,不是要『認識』,而是要包含,要用圖解的方式表現出來——。(屬於理性的這種發展是利用讓什麼相同、相等的這個協助,調整、發明——這是每一種感性印象貫穿的這個相同的過程。)」而「圖解」呢?圖解的用意只是為了讓一些新生事物能夠接近跟它們相同的這個圖解,因而達到理解或者思考。這也就是尼采所說的狀況︰「『理解』只意味著:能夠以屬於舊有的和熟悉的某些事物的這種語言來表達新的某些事物。」但不管是哪一種「圖譜」或者「地形」,或者不管是「圖譜」或者「地形」建構到什麼樣的程度,這樣的一些「圖譜」或者「地形」都不會是現成的、既有的。即使「圖譜」或者「地形」已然是現成的、既有的,它們也不會是真正現成的或既有的。只有從你這裡真正開始,從你這時候真正開始,才有所謂真正現成的、既有的,才可以談到現成的、既有的。每一種「圖譜」或者「地形」,只要是從真正開始建構完成的那個時刻起,都是已然過去的東西。一切的真實,一切的真理,從這時候起開始消逝,從這時候起紛紛剝落。等到你要真正開始的這個時候,那些擺在你面前屬於過去的「圖譜」或者「地形」,都已經是再錯誤不過的東西,也都是真實或者真理的殘跡了。要是你想從這些「圖譜」或者「地形」去掌握關係,抓住現實,那無異是空談。但這不是說,這些「圖譜」或者「地形」都沒有任何用處。要這樣看待「圖譜」或者「地形」就完全錯誤,也千萬不能夠這樣看待它們。所謂的「圖譜」或者「地形」,不管是哪一種或者你本身已然完成的,都是等待完成的,等待實現的,都是未完成式的。它們等待著未來不知是哪一個人進一步的建構或實現。一切的「圖譜」或者「地形」都是這樣,哪怕就是連你現在才想要開始建構的「圖譜」或者「地形」也會是這樣。但卻只有這種狀態,才能夠真正說明「圖譜」或者「地形」是真實的,合乎真理的。

 

要開始準備「圖譜」或者「地形」,只有從現成的、既有的「圖譜」或者「地形」那裡開始。也就是由師從古聖先賢開始。這就是讀書的道理,而且這也就是讀書的義理裡的一環。沒有任何人是天縱英明的,也沒有任何人生下來就是滿室生香的。只要你想開始進行研究,那麼就一定得從古聖先賢那裡開始。古聖先賢能夠給你什麼呢?既是古聖先賢,他們就一定是通達的(「聖」)、擁有知識財富的(「賢」)人。換句話說,他們已經在知識上為你準備了讓你能夠開始起步的東西。你只要從這裡開始就可以了。在哲學界裡發生笛卡兒(Rene Descartes)獨自苦思成材的鬧劇,那是庸俗無知的人才會盲目相信的事。只要你有一點點頭腦,你就別陷入這個陷阱裡;只要你有一對磨亮的雙眼,你就別辜負它們的用途。但古聖先賢也不是把什麼都為你準備好了。他們所準備好的東西,哪怕就是他們認為或自以為是完成了的東西,哪怕都是屬於他們一生的心血精華或是嘔心瀝血之作,可這些東西對你而言,就如同對於任何你以外的其他人而言一樣,都僅僅是基礎,都僅僅是根本的東西,也都可能受到明智的後人嘲諷。除此以外,就沒有任何意義。你從這裡開始,這些東西只是讓你牙牙學語,能夠成長的乳水。你不可能永遠長不大,也不可能永遠靠著它們。古聖先賢給你準備好的東西,是要讓你學習可以開始怎麼讀書,開始怎麼建構圖譜或地形,而且知道這些圖譜或者地形的用處是什麼。古聖先賢沒有給你準備好答案,所有一切問題的答案都要你自己親自去找尋和探索。古聖先賢也沒有提供你現成的知識和智慧,好似只要伸手就可以拿來。因而你眼前現成的、既有的圖譜或地形,對你來說都不夠用,都是離譜的、亂套的。你必須從這裡開始摸索,建立自己的圖譜或者地形。一言蔽之,古聖先賢其實只給你提供了一些工藝技術(technics),而這些工藝技術就是記錄在他們以圖譜或地形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思想和知識裡。你要從這裡開始,也只能夠從這裡開始。

 

真正的知識不是平面的,真正的知識是立體的。而且不僅僅是立體的,且還是多種多樣、錯綜複雜、交錯繁複、時間錯亂的各種串接領域(dimensions, aspects, fields)的組合體。這是古聖先賢首先能夠給你的教義。為什麼會是這樣?因為實際的現實就是這個樣子,實際的世界就是混亂一團(chaos)的,所以體現出來的成品,譬如書籍、文章或者繪畫等等,才會以一種多種多樣的方式表現出來。德勒茲(Gilles Deleuze)在《一千層層面》(A Thousand Plateau)裡把這種多種多樣狀態稱之為「根莖」(rhizome)。把知識以這種多種多樣狀態的方式表現出來,這是對於現實所做的圖譜或者地形的方式表現。而通過這種圖譜或者地形的方式表現,就能夠通過文字或語言來顯現出現實不同層面或者領域之間的關係和聯繫,因而透析出「意義」來。這裡所談的這些東西,就是所謂的「工藝技術」了。古聖先賢用他們的思想、知識或理論,把這些工藝技術表現出來,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你慢慢即可學習到,並體會其中的玄機。

 

怎麼有可能去建構這樣的一些圖譜或者地形呢?從古希臘時代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巴門尼德(Parmenides)或柏拉圖(Plato)這些哲學家們開始,人類就已經知道,在我們現實裡的東西,不管它們是以元素的方式出現,或者是以實體的方式出現,在這種多種多樣狀態改變了領域時,它們必然也會在性質上改變,經歷一種「變形」(metamorphosis)。因而在現實世界裡的「混亂一團」,在經歷了一種「變形」的這種情況下,就不是意味著一種騷動不安的混亂一堆。它反而是表示在此岸世界的這種轉化和流動裡,仍然隱藏著還沒有被支配著的豐富狀態。對於這種沒有被支配著的豐富狀態,我們只要能夠把它裡頭各式各樣的「變形」串接起來,它就會變成是井然有序的。也就是說,只要讓此岸世界以「轉化」(becoming)的方式出現,就如同它實際的情況那樣,那麼此岸世界就可以以各種聯繫和關係的方式表現出來,讓人們獲得理解。而圖譜或者地形,即是把這些多種多樣實物之間這樣的一些轉化串接起來的成果。怎麼串接,自然那是一門「工藝技術」;而這就是「藝術」。關於此岸世界如何轉化的說明,柏拉圖在《提瑪厄斯》(Timaeus)裡曾做了非常清楚的解說,我們在此就不必再一一縷述。

 

古聖先賢在他們的思想裡不但教導了我們有關於製作圖譜或者地形的藝術,這些思想實際上也自行把這種藝術演練了一遍。不管對錯,至少這些都是古聖先賢的敎義,都是基礎。剩下的就是我們該從這個基礎開始起步的工作。但現在從這個基礎開始起步,你也會發現,這裡出現了研究的假相。因為打從一開始,你就會不自覺地試圖利用你行囊裡現有的東西(可惜的是,這些東西還不見得可以稱得上是「知識」),開始去檢視、調查你面前的貨色。這種檢視、調查往往都不見得會有成果的,因而也談不上經驗的積累,或者知識的積累。有人讀了一輩子書,都不知所以然,也讀不出成果來,這是沒有在這個地方深刻反省之故。初期的研究假相,都只有在能夠深刻掌握古聖先賢的教義,而且把他們每個人所製作的圖譜或者地形都貫通起來,糾正他們的錯誤,重新建構屬於自己的圖譜之後才能夠更正過來。要歷經的這個時期,確實不知道要經過多久,但只要能夠貫通古聖先賢的教義,這個時期就會縮短許多。

 

但把古聖先賢的教義貫通,這還不是「研究」。真正的研究是要開始利用從古聖先賢那裡「傳承」下來的「工藝技術」,自己親自下手造就一種「兩種前後以不同面貌出現的狀態」。從這裡,才可以真正地談得上「研究」,也就是說,也才可以說是「研究」。研究就是從這個準備好的地方開始的;也唯有這裡,才可以說是「研究」。這種研究的性質,因而就如同巴太宜(Georges Bataille)所說的「溝通」(communication)一樣,它是向不為人知的領域進軍,讓帶有缺陷或者不足的領域變成已為人知的一種行動。但這樣的一種性質的研究,仍然不是仰賴圖譜或者地形來取得可得接近的結果。反而是這樣︰圖譜或者地形一方面是提供你「溝通」的「工藝技術」,向不為人知的領域以如法炮製的方式,把它原原本本的關係和聯繫給挖掘出來;另一方面是讓這些被挖掘出來的關係和聯繫,跟現成的、既有的圖譜或者地形構成「類比」的關係,因而構成「對於關係當中的這些關係進行一種形式上的概括」,形成可以說明「被建構起來的一些對象」的這種「種類相似」的現象。這就是研究工作的本質。

 

布朗修說過︰「研究工作,一切研究工作的運動部份在裡頭產生作用的研究工作方面,似乎都不知道它不具有一種形式,或者更糟糕的是,還不肯探討它從傳統借來的這種形式。」那麼按照我們上面的分析,研究工作會具有「一種形式」嗎?不會的,因為它不是「照本宣科」。那麼按照我們上面的分析,研究工作要不要探討從傳統借來的「這種形式」呢?這是無庸置疑的,因為沒有「這種形式」,研究工作完全無法進行。研究工作就是這樣,沒有傳統的磨光、磨亮或敲打,研究就會成為間隔,成為隔開對象和主體之間的界線。因而古聖先賢造就的傳統,即不僅僅是讓研究能夠成為溝通對象和主體之間的一座橋樑而已,它做的工作比這還更多。確實,它還能夠讓對象和主體彼此間以一座橋樑所能夠完成的還要原創的方式走向對方,合成一體,以恢宏的氣度成就知識。在你看到此岸世界是一團混亂的時候,研究工作就是通過這樣一種古聖先賢的傳統,造就了次序井然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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