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問心境

兩代之前的那位奶奶是從山上下來的，人家都說是山花。她來的時候，長長的秀髮隨風飄逸著，髮際賔角間別了一朵台灣山間林邊常見的大紅色燈籠花。衣著少數民族特有的深藍和淡藍相間的短胴衣，下著短裙，腰間繫著紅巾捲成的腰布，青色裹脛包住腿肚，光著腳ㄚ環子。只差沒有紋身鯨面。那位奶奶來時，非常漂亮，大大深邃的眼睛，見了人偶而還會露出羞澀的笑容。這一族人皮膚雖還不算白，但已經不錯。連母親都誇她長得少見的漂亮。

那位奶奶是祖父從山下帶回來的，不知當初如何認識。那些年頭，祖父天天要為曾祖父一大早跑到二三十公里外的海邊小鎮去送便當，因為回來常晚了又晚，人家早放學，以致連小學堂也沒有唸完就輟學了。那位奶奶有天就這樣跟回來了。那些年，家族非常的窮。連連幾個曾祖輩的族人，全部都出外討生活去了。子女要能夠送他人去養，也都說一不二，全部送走。娶房媳婦，那可是要掏血本的。沒人能夠玩這種遊戲；那時都是搞童養媳這種方式。有一房不要錢的媳婦，能不收嗎？

那位奶奶雖說是從山上來，但族人已經完全漢化，實際上是住在靠海的平地裡。不過在那時代，文化水平無法講求，生活方式仍比漢族相差很多。那位奶奶來時，生活全部從頭開始；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行；大字更不識幾個。連梳髮挽髻，都要他人代勞。不過也帶來一些有用的噱頭，例如︰洗頭用陳放的尿水，頭髮可以烏黑亮麗；冬天用手工製的小竹籃裡頭放個小土灶燒紅炭，可以當暖爐，放在被窩裡或棉衣裡都很好用等等。

山上下來的人家總是野些，也比較喜歡玩，尤其到了山下來了。那位奶奶天生也帶點野性，又是姑娘家的，玩玩總喜歡。後來我才知道，山上人家男人負責打獵給食，基本上沒有什麼農作。除了織織衣服，做做手工、小米酒，基本上都不忙。我們那位祖父至死都是憨憨的，話也不多，大概也沒有搞清楚這些事情。自然，幸好那一族土著好久來已經不時興出草獵人頭，不然項上的腦袋早沒了。我現在看，他倒可能是被人家姑娘給騙了，而不是拐跑了人家的姑娘。這房媳婦上門，他自是不會有什麼意見，可別人的意見可多啦。

那個時代大家幾乎都很窮，家族更沒得說。女人餵雞、鴨，餵豬等工作是該幹的活。除了這些活，時興的是做手工，貼補家用。在日人占據台灣時期，台灣就是被當成榨取一切有用物質、供應廉價勞動力的基地。特產、手工藝品、礦產等等，全都是日人壟斷。那時台灣中部婦女一般能做的手工是編織草帽，原料即是用台中大甲出產的藺草。成品全部是銷日用的。你在電影中看到主角喜歡穿戴白色西裝，那頂再配上的白色禮帽，就是從台灣去的。從我很小很小的時候起，即有家家戶戶婦女在家門口邊坐著，用兩腿膝蓋夾著木製帽架編織的那種特有的景觀。那位奶奶是最怕做這件事了，因為那是要坐在沒背可靠的小板凳子上，還要低著頭，手不停地像紡織機一樣照著帽型編織著，一坐沒有三五個小時，是沒有辦法起來的。人要沒給坐得彎腰駝背的，也都會給坐老了。確實，那是一件很苦的差事。那位奶奶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帶帶小孩四處逛逛，順便買買東西，這樣也可以耗個一天半天的，避開家中的手工差事。或許也是她家族的傳承，她更喜歡聽戲，聽人唱歌等等；特別是歌仔戲。有時候，她連別人家出殯做法事，也愛去看熱鬧，就是湊和一下也好。

我對那位奶奶開始有印象，還在很小、很小時。那個時節，小孩都大了，我又是唯一的孫子，那位奶奶就從父親那裡，把我給要回老家去一陣子。原那位奶奶沒事還曾去收養人家的一個小女孩，說是要給小叔做媳婦的，實則要拿來當作避開一些家事的擋箭牌。但小叔抵死不要。連我這麼小的年紀看了，都覺土不拉几的，難怪他看不上眼。那位奶奶這下沒輒，把這位小女孩只好留下來給母親當養女，不過還是住在老家。這下我平白又多了一位姐姐；而我上面早已經有了三個姐姐，這位年紀還比其他三個都大，這下可熱鬧了。自然，我那時還不知道，我以後又多了四個妹妹加一個弟弟。

從我被要過去後，那位奶奶就讓這位小姐姐帶著我。不過我對那位奶奶印象不好，也是打從這時候起。那位奶奶沒事會虐待小姐姐，我是看在眼裡。這位小姐姐有時會教教我寫自己的名字，畫畫兒，但臉貼著我以後不久，草紙上常常很快就被豆大的淚珠兒給濕透了。晚間帶著我睡，也常把自己摟得緊緊地偷哭。那時候燈光的度數都不足，照到地上連影子都照不出來。可我偷偷瞇著眼，都還可以看到掛在睫毛上的那些淚珠子裡的幾盞小燈泡。

那位奶奶也真的比較任性，山花姑娘的性子一直都沒有變。母親從當童養媳起受壓榨不夠，跟著父親到各地駐所去上任後，那位奶奶還不時三番兩次地不遠千里上家裡來要這要那，訴這個苦，說那個不是。父親可是有名的孝子，天下沒有什麼不是的父母，對這位母親可更沒有話說。要什麼給什麼，說什麼應什麼，沒有二話。高高興興地拎著大包小包走的那位奶奶走出門後不久，我是經常看到母親透過日式榻榻米紙糊的門窗縫隙，呆呆無神望著她的背影，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我這一生很少看到母親掉眼淚，像這樣的一種情景，大約早已欲哭無淚了。

針對那位奶奶一付肆無忌憚的行為，我們的那位祖父應有所耳聞。可是我從沒有看過或聽過祖父表示過什麼，或者說過什麼來著。不知是心真疼那位奶奶，還是自始至終都被悍婦欺壓。母親當人家媳婦，連公公都沒輒了，自是逆來順受。我唯一看過母親反撲的一次，是在有次那位奶奶來要過東西走後沒過多久，母親拎著小包隨後就跟著也回老家去的那次。那天我很天真地跟玩伴在巷口等到黃昏，後來看見母親用扁擔挑著兩口麻布袋的東西回來。我走近一面走著一面摸著，感覺一袋是沒舂過的稻米，一袋是甘藷。我有點失望，但看母親嘴角像是泛出笑意的樣子，我知道那是一記痛擊，好似終於抒發了多年來積壓的鳥氣一樣。我想母親一定是一路上心裡笑著回來的；只是沒有看到她在老家如何地表演，我相信一定也很精彩。

打從我懂事以後，母親有意無意間就會跟我說一些上幾代的事情。母親對這位婆婆應無好感，所以也談及她的事情較多。母親常說老家不是缺這缺那的，而是那位奶奶性子使然。她的個性完全順著她山上的生活來著。她們的生活是有什麼吃什麼，而且是大家分著一起享用，不管明天怎麼樣。那位奶奶性子同樣揮霍無度，有什麼就花什麼。而且哪怕是分給路人，她都可以做到樂善好施的地步，都不怕兒媳全家在家裡餓得發抖。她說，在日據時代糧食是用配給的。那位奶奶老是來要豬肉，要餅乾。可要到後人都還沒有到家，在半路上自己那付豪氣一來，都給分光了。分光不要緊，打緊回頭又過來要，好像兒子家裡是耶穌的大餅。那個順著母親性子的孝順兒子，竟然還是拿了出來。所以每次這樣來要東西，沒有幾個人會受得了的。

那位奶奶也確實嬌縱成性，她奶奶的一不高興，可以三更半夜使性子離家出走。那位做丈夫的祖父，大約也習慣了，從沒有吭過半聲，任由她去。就只有那位做兒子的，坐在古井圍圈上號淘大哭。上演這種戲碼，在父親換工作，全家搬回老家住後，我經常在半夜醒來看到。後來自己從側面知道，根本沒有什麼。不過就是一肚子不高興而已，居然做妻子、老娘、老祖母的人，還可以這樣撒嬌，耍性子。而且還不選時間，隨時就來股勁。我現在是越來越相信，我們這位呆呆的祖父，當年一定不知怎麼被人家小姑娘哄得團團轉的。要早被她那一族人出草獵了頭，後面應該也不會帶來子子孫孫這麼許多的痛苦。

我從那位奶奶得到的東西，就是她那一支的一點血源。再過來就是看戲、聽歌的本事。從小我就是被拉去看戲的小跟班，這樣跟去，兩全其美；那位奶奶有我擋著，我有那位奶奶擋著，對祖父、父親都好交待。那時候的歌仔戲，有名的是麥寮的拱樂社，後來有名的小生楊麗花這時候都還沒有出道。這種歌仔戲聽了會上癮，這樣常去聽戲，沒去很像心裡怪怪的。不過那時候聽戲，可要到城裡。走田間小路，都要走個1個多鐘頭呢。這種聽歌仔戲的習慣，後來弄得我小學上學有時候聽到人家家裡收音機播出來的戲碼，還非得要湊到窗台附近聽個半响才能走。

我對那位奶奶的印象不佳，那位奶奶對我也不怎麼好感。因為我不像她兒子一樣，事事順她，順到不可理喻。我從開始有點懂事起就是反派份子，我可不信什麼邪。我常會頂這頂那，見不得人藉勢藉端，欺壓善良。那位奶奶可對我恨之入骨。我常被父親無故的修理一頓，想必後頭她功勞很大。那位奶奶晚年因叔叔家沒有理會她，父親接來住在家裡。我已經跟她水火不容，儘管上學經常刻意迴避著她，但還免不了災禍上身。

那位善良的祖父，由於年輕時候老要早晚跑著送便當，中年時心臟已經微恙。多年來耳根不靜，真不知他是如何熬過來的。有陣子，孝順的父親老要我接他到家裡來用餐，那時交通不便，家窮也沒轎車接送，他老人家走在路上都要喘上好幾回，停了好幾次。真難為他了，還要這樣接受這份孝心。在我上高一時，有天傍晚他終於在晚餐後，坐在竹椅上自然解脫了。這一生，他過的真是不易。出殯那天，那位奶奶不知從誰那裡要了一朵紅花，就像她來時那樣別在髮際賔角間。大家一陣狂亂，她老奶奶就是不肯摘下。大家都知道，這是她在吵架時負氣說出來的話，要這樣給祖父送終的。就沒有想到，那位奶奶的性子能夠使到這等程度；還給過世的人這樣嘔氣。

那位奶奶在祖父走後第三年也走了。在她這一生當中，我從來不知道她是台灣少數民族中的哪一族人，家族中也諱言她的來歷。出殯前，叔叔讓我用車載他去那位奶奶的族人住處送訃文，我才知道原來我有一些血源是來自這裡。這些年來我有時候會想到她，想想有些自己的個性還真像她。雖然自己從小都對她沒有什麼好感，也是對頭，但終究還是有點同情她。少數民族在台灣向來是弱勢的民族，也一直為人輕鄙，如果又是女人，還沒有什麼本事，處在漢族和漢族文化中必死無疑。這麼多年來她能夠隻身奮鬥，深入漢族社會裡不受委屈，還是幸虧她的任性和膽敢。如果她稍為示弱一點，說不定她這一生會活得很可憐。只是沒想到，她飆得太過度一點，讓大家有點吃不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