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賢所為何事?凡人所為何事?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問題呢?怎麼又會提出這個問題呢?人人每天庸庸碌碌,忙上忙下的,不自己捫心自問一下,這些到底都是為了些什麼嗎?很多人心裡都會有這樣的一些問題,但很少人會為自己找尋答案,甚至於為自己去探尋這裡的秘密。影劇裡有很多跟這些問題有關的故事或者創作,但幾乎都是以逃避的方式來取得解決之道。其中兩種答案呼之欲出。即逃向自然和避世。這是什麼樣的答案呢?根本不是什麼答案;不過是用另一個問題來把原來的一些問題替換掉而已,並沒有解決問題。這樣的一種答案,跟自殺或自己尋求解脫一樣,只有程度差別,沒有任何實質的差別。鄉間野趣,遺世獨居,都完全沒有把根本的問題提出來,即自己身為「人」的這個問題。在沒有對於這個問題提出反省,同時取得答案之前,任何一種解決之道都是脫離主題的。自然脫離這個主題以外的任何探討,仍然還是離題太遠了。

 

「人」的問題,就是認識(cognition)的問題,也就是認識什麼(knowing)的問題。認識或者認識什麼呢?不管是在西方的歷史裡或者中國的歷史裡,這個問題都是跟以一種總體的方式出現的一些存在物有關係。也就是說,這個問題都是跟自然天地有關係。用西方的說法來說,就是跟Being(太蒼、太一或者世界)有關;在中國的說法裡,就是跟「太極」有關。認識,就是認識到人跟自然天地有關。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這句話就是說,認識是認識到人的一切、人的成就,跟自然天地有關;也就是說,認識就是認識到人本身都是因為跟自然天地的這種關係,才得以成就的。所以接下來,人的問題即要從自然天地這裡、從人跟自然天地的關係這裡來解決,從這裡來出發。因而這種認識的問題跟建立任何一種無聊或神秘的知識理論沒有任何關係,反而是跟要認識什麼的這個「人」有密切關係,脫離不了任何聯繫。也就是說,這種認識關係到這個「人」怎麼認識到他怎麼通過自然天地來取得人的一切,這個「人」又如何可能通過自然天地來取得人的一切。取得人的一切,用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說法來說,這是獲得「生活」(life)的維繫和保障;這就是成就「人」的樣貌。所以——藉用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話——認識的目的就是認識到這樣的一種關係,因而看到「讓認識什麼獨特起來的這種關係總是藉以讓我們本身聯繫起來的這種關係,而且這種關係也讓我們基本的精神準備振動起來。這種基本的精神準備讓本身表現在我們預先看待一些存在物和一些對象的這種方式裡,也讓本身表現在我們已經決定了在我們跟它們的關係裡關鍵的東西。」這樣,總括起來,我們對於「人」的問題才能有這樣的認識,即︰「人」的問題即是「成就」「人」的問題。人,就是前提,就是一切人的活動的前提,就是一切理論、思想和知識的前提。讓人能夠活下去,維繫人的生命,保障人的生命,即「生活」——產生生命(earning a life)的活動——當然是一切的前提,當然是一切的根本和基礎。而擺在現實的人眼前的自然天地,就是人的條件,就是人能夠成為人的前提和成就人的這樣的一些關係。那麼一切的理論、思想和知識即為通過自然天地而到達人的目標的這些過程,或者說手段,它們本身不是目的,不是目標。所有生活的理由,包括一切的理論、思想和知識,不管怎麼說,歸根到底只有一句話,為了生活,為了成就生活以後才能夠出現的人。用一句話來說最為明白了︰「人,就是人的根本;人,就是人的依歸。」其他的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

 

本來,人的問題不會是人的問題,更不會成為一個問題。因為理所當然的,那是不言而喻的。有誰會懷疑人所生活的一切不是為了這個「人」呢?有誰會不為了自己而生活下去呢?哪怕是捨己為人,犧牲性命,這都還是為了「人」。可不幸的,這樣的一個前提在歷史過程裡,慢慢地全被忘記了。忘了人之所以為人,生活之所以為生活的道理,這就是盲目,這就是忘本——自然這就是忘了自己本身的存在。因而知識是為了什麼,求取知識是為了什麼,讀書又為了什麼,全都被忘掉了,全部都迷糊了焦點。當然,「知識」是什麼,到現在為止也很少人知道。不怕說笑,這是很多哲學家搞了一輩子知識問題可都說不清楚的事情;連海德格都不例外,即使他好幾次都沾到了邊。所以「讀書」是什麼,到現在為止也是絕少人知道的事情。

 

讀書,其實只有一句話︰求知。求知無他,求知是為了建立一切的理論、思想和知識。一切的理論、思想和知識是什麼樣的內容呢?無需說,是有關於自然天地的學問。所以求知不過是把自然天地的事情放到心裡。目的呢?如果說,一切的理論、思想和知識是通過自然天地到達人的這個目標,那麼求知的目的就是為了人的這個目標。現在清楚了。那麼,「讀書」,開宗明義,說穿了,就是成就「人」的過程,它就是「知識」、「做事」(「處世」)和「做人」三位一體的東西。最後的目標是「人」。中國的古書也是這樣說的︰人,乃「天地合德」、「天地之心」,即「得」(「德」也)到天地,把天地放在心裡的謂之;而「知識」呢?「知識」即「意志」,同樣是把自然天地放在心裡的事情。天地謂之「道」,得到天地(即「道德」;或者「得道」),即為「知識」;所以取得知識,方才「成人」(「成仁取義」)。這裡全部就是讀書的「秘密」。其實這裡壓根兒沒有半點秘密,但就是因為人們不知道,忘掉了,才成為秘密。「讀書」就是存在著這麼簡單的一個方向,就是存著這麼單純的一種南針。在這種前景覆蓋下有關讀書的一切,即屬於其他有關讀書枝枝節節的小部份,那也就讀書應有之義,在讀書的這個過程自然可以順勢而解的東西。但只要把讀書的這個前景忘掉,那麼讀書就失去了方向。接踵而來的,讀書也就失去了「義理」,因而完全讀不出書來,也無法真正讀書,所以也無法解決任何人世間的事情。也許很多人會以為這裡說的是一些道德和規範,就是說,類似教義訓詁之類的說教之詞。可要是這樣看,就錯的離譜了。這裡所說的,確實是教義。不過,讀書的義理正好就是在這裡,倒非泛泛而談的說教性質。你不從「天地合德」這裡開始出發,確實你永遠到不了「天地合德」的境界。用白話說得平白一點︰你不從建構知識的基礎出發,你就絕不能達到知識的這個目標。你要是沒有個方向,哪怕標的物就在你眼前,你也永遠走不到那裡。連帶的,你讀了老半輩子的書,你仍然還是絕對弄不清楚到底讀了些什麼,讀書何用,為了些什麼。有人讀了一半子書,回過頭來自己反問讀書是為了什麼,這不是可笑到極點了嗎?確實「莫明其妙」,不知其所以然來。「讀書」就是這個樣子,「讀書」的「道理」也在這裡。再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了。

 

自然天地是人的條件,求知是要把這樣的自然天地放在心裡,自然天地當然是求知的條件和出發點。因而讀書就是要從自然天地這裡開始的。海德格在《Being和時間》(Being and Time)裡說過,Being 是基礎和出發點;黑格爾在《小邏輯》(Die Logik)裡談過,要從總體部份(the Whole)出發才是科學的。他們都是在談取得知識要從這種地方開始。自然天地,古來曾有過不少的名稱稱呼它,但不管怎麼稱呼,它都是無限廣袤,浩瀚無邊,讓一切忘塵莫及,讓一切失去作用的東西。李維那斯(Emmanuel Levinas)曾用「無限狀態部份」(the Infinity),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曾用「讓什麼失去作用的部份」(the Neuter)和尼采曾用「一團混亂」(chaos)來形容這種領域,你就知道它是多麼地無法掌握。那麼讀書面對這樣一種性質的自然天地,要如何開始出發呢?似乎從哪裡開始都無可奈何。能夠從哪裡開始呢?從哪裡開始都不對,但從哪裡開始都對。重點僅僅在於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些什麼事,而且知道可以怎麼做。康德(Immanuel Kant)、黑格爾和海德格等人都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們都迷失在自己的認識裡,不知道可以怎麼進行。關於「讀書」的道理,古聖先賢們教導過我們很多,問題在於我們怎麼去掌握它們,因而把教義放在自己的心裡。

 

圖譜(graph, drawing)或者地形(topo),就是古聖先賢首先給我們提供的「讀書」的教義。圖譜或者地形是什麼呢?為什麼能夠成為「讀書」的教義呢?其實再明顯不過了。圖譜或地形就是我們把自然天地放在心裡的東西。古人說明事理一定是先說明自然天地之間的道理,同時以自然天地為本。把自然天地的道理放在心裡是很自然的。但怎麼把自然天地放進心裡呢?那就是把自然天地的本身(proper)的狀態即本質(property)以及內容,論證並研究得一清二楚,然後方變成一種理論或思想。這種狀態就是我們所謂的「精神」(spirit)或者「智慧」;只要自然天地是以精神或者智慧的方式存在,這也就放在心裡了。不過,以精神或者智慧的方式存在,這種存在並不是雜亂無章的或者虛幻空洞的東西,基本上,從知識的手段來說,它們都是以一種「形式」(form)的方式存在著。這樣的一種方式的存在,俗稱「格式塔」(Gestalt)、「結構」(structure)或者「架構」(framework)。而這樣的一種方式的存在,不管在它本身裡頭或者在它身外,多一半也都是存在著的一些聯繫或者一些關係的;只有少部份含混或者思想不明者例外。這樣的一些聯繫或者一些關係說明了任何形式的前後來龍去脈,或者上下連結的本末,因而構成了一些網絡。這樣的一些聯繫或者一些關係,就是所謂的「圖譜」或者「地形」了。把圖譜或者地形用另一種說法來說,也就是所謂的總體或者Being。所以「以精神或者智慧的方式存在」的意思,不過是把在精神以外弄清楚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再搬進到精神裡而已,哪怕這種搬進去的動作絕大部份還是攪亂原有在精神裡存在的精神狀態,可這種搬動的動作仍然構成了架構或網絡的狀態。一池春水仍是一池春水,惟原有的春水為明日黃花爾,它被現有的春水替換下來了。

 

古聖先賢首先給我們提供圖譜或地形這種教義,這跟海德格、康德或者黑格爾表明理解自然天地等等的事物,要從總體或Being開始,而且以它們為基礎,意義是一樣的。之所以要從圖譜或者地形開始讀書,那是因為讀書沒有從這裡開始,一切的理解或者認識都是不充分的,都是有缺陷的,甚至於都是錯誤的。主要的原因,也十分易曉,即︰那是因為圖譜或者地形是全部的關係和聯繫的表現,而在說明事物時,也只有把全部的關係和聯繫都顯現出來以後,才能夠說明和表現個別形式或個別環節它們的意義或者所能夠發揮出來的作用。這就是為什麼讀書要從圖譜或者地形開始的原因。

 

但這裡馬上出現「蛋生雞,雞生蛋」的問題。讀書要從圖譜或者地形開始,可圖譜或者地形本質上確實是知識的最後狀態;也只有在最後,真正的圖譜或者地形才會出現。在沒有真正進入讀書狀態之前,真正的圖譜或者地形是不可能任意取得的,也不可能自行出現。所謂真正的圖譜或者地形,僅僅是通過讀書不辭勞苦地探索和接合,復歸自然天地狀態後,才可能取得。因而可以這樣說︰只有在讀書的最後階段,只有知識處在最後狀態,才能夠產生圖譜或者地形這種東西。所以這裡就產生「蛋生雞,雞生蛋」的矛盾了。那麼這種矛盾如何解決呢?說來很巧妙,這種矛盾相同地也是要通過古聖先賢來解決。事情就是這樣子微妙︰古聖先賢在先前給我們提供圖譜或地形這種教義的同時,也提供了我們如何解決讀書時會產生的「蛋生雞,雞生蛋」矛盾這種辦法。

 

這事怎麼說呢?首先,人是不可能生而知之的。如何可能取得知識呢?即要學習孔老夫子表明出來的那種道理︰「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好古」,即力求從前人或者古聖先賢那裡讀書,取得知識。在這裡千萬不能夠忘掉︰孔老夫子依然是位列古聖先賢。這也就是說要仰賴「傳統」,仰賴古聖先賢。其次,更深入一點,讀書是要從古聖先賢那裡更進一步地取得讀書方法,學習讀書。然後——最後——讀書是要從古聖先賢那裡讀出書來,最後才有可能取得所謂的知識,因而完成人的這個目標。這三個步驟並不容易,可也不是非常困難。但讀書光取得古人的知識,那並不叫做讀書,那也不是取得知識。海德格講過這個道理︰「……求知意味著能夠加進真理部份。真理是屬於一些存在物的這種變動狀態。求知因而是能夠加進屬於一些存在物的這種變動狀態,經得住它的考驗。僅僅具有資訊,不管它是多麼地廣博,都不是求知。甚至如果說這種資訊是集中在實際上最重要的一些研究必經課程和一些考試的要求上面,這也不是知識。即使如果說這種被從一些最迫切需要裡切除掉的資訊是『跟生活有密切關係』,占有這種資訊也不是知識。隨身兜著這樣的一種資訊團團轉,給它添加一丁點實際的小把戲,在面對著真實的現實時仍然會茫然不知所措,而且必定會笨手笨腳,現實總是跟知識的門外漢所瞭解的跟生活有密切關係的狀態,以及跟現實有密切關係的狀態的東西截然不同。為什麼呢?因為他沒有半丁點知識,因為求知意味著能夠知道去學習。」事情就是這樣,讀書的奧妙處在這裡,讀書的秘密同樣潛藏在這裡。這裡隱藏著的道理很簡單。「求知意味著能夠知道去學習」這件事,也就是意味著能夠從知道去學習的這個地方,認識到從前人那裡逐步地取得讀書的知識,逐步地克服讀書與生帶來的矛盾,然後通過這種手段來取得自己成人所需的知識,達成人的目標。這裡產生的兩重內容很微妙地結合成一項結果,而且只要能夠具體地掌握住它們的奧妙處,結果就會是這樣。

 

因為突顯了這樣的道理,我們就可以明白,知識是積累起來的成果這裡的意義是什麼。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這樣的一種知識,不管是不是為了成就讀書的可能狀態而積累屬於讀書的知識的這種知識,還是通過前者屬於讀書的知識的手段而積累起自己的知識來的這種知識,全部的結果都只會有一項內容,這種內容就是完整地包羅著從開始怎麼步入求知殿堂,到最終端取得具體知識成果的那種過程的東西。這種內容也就是我們終於能夠嚴謹地給予署名為「知識」的東西。於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有可能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把自然天地放進心裡,即「天地合德」,因而成就天地之心,即滿足了「生活」,成為「人」。所以這時候我們即確實地在思想上完成了「活著為人」的這個讀書的主旨。這樣在精神上掌握了讀書的主旨(「心之所存」或者「心所之也」,即已經具有了「知識」),跟寫作的義理一樣,或者按照寫作的義理,我們自然可以把放在心裡的讀書的義理開始「輸寫」出來了。開始「輸寫」理所當然也是開始「把東西按照一定的位置或地方擺設出來」。馬上可以寫出些什麼呢?在這裡的「起點部份」(the beginning),即為建構「圖譜」或者「地形」的開端部份。在把這種道理弄清楚後,這時候就是等於要把讀書的道理從頭的這個開端開始一直到尾端的這個終點部份為止,在精神領域以外正式刻劃一遍下來。所以有關於讀書的內容,在這個場合又可以總結出一種理解出來。即讀書實則分為「讀」和「書」兩大部份。自然要是再按照嚴格的說法來說,譬如海德格或者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的研究來說,這兩大部份之間又夾雜著許許多多要加以研究和探討的環節。例如︰思考(thinking)或者評論(reviewing)等等,就是非常重要的環節。但從基本上來說,讀書終究是由「讀」和「書」兩部份構成的。同時,要記住的是︰「讀」和「書」這兩部份的過程絕對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它反倒是需要反反覆覆不時進行「永恒回向」的過程。而且在最初始的階段這裡,即開端的部份這裡,總是夾雜著一些古聖先賢的東西。換句話說,不是乾乾淨淨,非常純潔的。像新生胎兒一樣,任誰都不可能脫離父母和祖先的糾葛。說新生兒純潔無邪,那是溢美之詞,泯滅真理。

 

黑格爾以為,開端部份可以從「無」(nothing),甚至於可以乾脆從「純有」(being)開始。那是因為他從沒有研究過開端或者起點部份,因而寫下了盲目的說法。因而他的「世界精神」(World Spirit)從來跟世界無關,就跟康德的「純粹理性」(Pure Reason)從來不是理性一樣。不管是把屬於開端部份的空間說成「無」,或者說成「純有」,它都是不是像表面上看來能夠的那樣。只要是屬於開端部份的東西,它們都是歷經含辛茹苦造就出來的成果。因而它們會是滿載豐富成果的這種狀態;除非它們是被造假或者被虛妄地提了出來。那麼,屬於一種美滿、圓融狀態的東西怎麼可能會是虛無呢?要把這樣的一種東西說成是虛無或者純有,在這種情況裡只能說它是假相。因為在這之後,在這樣的一種東西後面,有許許多多的東西等待在它之後釋放出來。不然如何有可能在「無」後面生「有」呢?莫非黑格爾在他的哲學裡寫出來的東西都是空穴來風?而我們要這樣子看待開端部份,原因還有兩個︰其一,取得知識的這個事實在經過研究和調查之後,你會發現從來沒有空無的開端這回事。任何種情況的開始或起點,都是滿載著的情況;連最源頭的取得知識的狀況都是如此。因而在把取得知識的這個事實「輸寫」出來時,你也不能不把這種真實情況表明出來。其次,哪怕是僅只處於一般所謂的「著述」(writing)的起點部份裡,在這種情況裡,你也會同樣發現這裡的開端一樣是洋溢著豐盛成果的狀態;因為這裡的開端仍然是嘔心瀝血後的結晶要開始釋放出來的地方。所以這兩者像極了滿載貨品,從港口揚帆待發的那些船舶。它們絕對不是空空蕩蕩的狀態,也絕對不是不知揚帆的最後目的在何方。你能把這樣的一種起點都看成是空無嗎?

 

讀書的情況就是這樣。雖然讀書的過程看起來蜿延曲折、柳暗花明,讀書這 個事件錯綜複雜,但歷經了幽幽的曲徑,卻總是心知肚明,心情自由奔放。這樣的一種讀書內容自然是有成果的,自然是能夠氣勢亮邁、氣度恢宏地邁向人生的目標。不過儘管我們到這裡為止是說了這麼許多有關讀書秘密的事情,可仍沒有把讀書的秘密都給全部說完道盡。讀書的秘密裡還有的許多最重要領域,也是至少在我們討論讀書時要關心的,那就是有關於「天賦」(gift, present)和「出師」(flight)的問題。這兩個領域的問題是在有關讀書這個課題裡被討論得最多的,但十分可惜,泰半以上的人論非所論,言不由衷;甚至於有的人連邊壓根兒都沒有摸著。情況會如此,也是由於對讀書的義理開始時並沒有摸清楚。「天賦」是「禮物」;「出師」是「叛徒」。至少這兩個議題就會讓很多研究讀書或者探索知識的人瞠目結舌,不知其所以然來。不過要是連攸關讀書的這兩個議題都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那麼也就不用說怎麼能夠把書給讀出來了。因為只有在能夠把這兩個議題給弄清楚,也確實地實踐它們裡頭的義理的這個時候,方才談得上是把書給讀出來,成就了「讀書」這個事實。而且確實到這裡為止我們所討論的、有關讀書的這些秘密,全部都隱藏在這兩個議題裡面。不管是否有人能夠把我們前面所說的讀書的秘密都給理解得相當清楚,但要是沒有能夠從那裡頭把現在提到的這兩個議題一道給體會出來,那麼有關前面部份的那些理解也完全是建立在虛浮的基礎上。一言蔽之,仍然是沒有理解清楚。

 

「天賦」絕對不是天生的事情,這事跟智慧不是由諸神所賦予的一樣。沒有任何人有天生的本事,有的人比別人稍行的天生本事唯獨是反應比較靈敏,做事比較勤快而已。但很多人完全弄不清楚這件事情,都以為「天賦」是天生而來的。這是望文生義,不思底細。因為這樣,就讓人有了捏造偉人神蹟的空間。其實不管傳說或宣揚中說的偉人有多麼地偉大,稟賦有多麼地了不得,這些事情仍需調查研究一番,瞭解綜合成為這些事件的各種作用是如何構成的。不然,就辜負自己的腦袋了。在讀書的領域裡,對於天賦這個課題更應如此嚴謹。至於「出師」呢?絕大部份人談到這個問題時簡直就是瞎說一氣。「出師」並不是拜師學藝,學成脫離原來的園地即為「出師」。這種說法離題太遠了,跟讀書求知一點關係都扯不上。那也不叫做讀書求知。見到有人常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冰出於水而寒於水」這兩句話吊在嘴邊上講,而絲毫未知其意,真是要讓人為他們害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冰出於水而寒於水」是什麼呢?說得白一點︰那是造反呀!用文縐縐的中國話來說,謂之「造次」!這是忤逆中國封建八股倫常的。可是唯有這樣,也僅僅如此,才實現「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冰出於水而寒於水」的真締。這是硬道理,沒得討論的。這也是它本有的倫常。確實,讀書也就是要如此「造次」,才得揚眉吐氣,春風得意。你要老是窩在古聖先賢或者老師的庇護之下,軟叭叭的,你得什麼時候才長大呢?要是不得造次,仍膽敢提到「出師」,那不是存心辱殁師門嗎?再說,跟師父一樣,或者不及師父,那是學習和讀書的末路——哪能「出師」呢!我們尊重師道尊嚴是應該,但那是尊敬而不是敬畏,唯唯諾諾,不能動彈。這裡的道理就像海德格說的︰「尊敬和承認還不是同意;但這是任何面對面的必要先決條件。」倘若對於師道尊嚴一味地奉承,那麼就會造成無限的禍害。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深刻地道出了對於「師道尊嚴」虛偽地「敬重」所產生出來的無限禍害,他說︰「正是通過敬重,總是已經成為糞土的著作部份才成為不可推翻的︰由於延長了、維繫著、讓它變成神聖的敬重(由於適合於一些名銜的這種盲目崇拜),它就凝結成或者被增補進屬於這些可敬的文化作品的這份型錄。」

 

「天賦」是「禮物」,「出師」是「叛徒」,巧的是這兩件議題本即粘在一塊,關係不可劃分。不成為師門叛徒,就得不到師門提供的禮物,你就得不到天賦。你從師門得到了禮物,就具有了天賦,那你必成「叛徒」。德希達說過這等道理︰「就我來說,我覺得我也是一名繼承人︰盡可能地忠實、熱愛、貪婪地重新解讀和體驗不僅僅是屬於美學家部份的這些遊戲的這些哲學愉悅。我喜歡重複,就好像未來部份被寄望在我們身上,就好像它是在屬於一種非常古老言談的密碼裡正等待著我們一樣——這是還沒有被容許說出來的東西。我瞭解,所有的這一切,都有利於責任和造次的一種非比尋常的混合物。我對於目前情景的意圖馬上就是緊張的、不顧死活的也有點被弄昏了頭,就好像是弄錯了時代。不過沒有這種非比尋常狀態,似乎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東西在今天是可求的。我們已經從『傳統』得到了比我們認為我們所知道的還要多的東西,但是屬於天賦部份的這個情景,就有關於我們積欠這種大筆債務的這種思考來說,也是立即嚴肅地和不如此嚴肅地讓我們負有一種後代欠缺虔敬的還債義務。」讀書這個領域在這個地方所隱藏的義理是這麼地微妙,真配得稱上「秘密」呢。

 

你可知古聖先賢最為得意的是什麼嗎?既被常人稱之為「聖賢」,那就表明是「通達」(聖)、「獲得了思想的財富」(賢),我們也承認了這一點。但事有巧妙和蹊蹺之處。所謂的「通達」(聖)、「獲得了思想的財富」(賢),那指的是手段而言的。即古聖先賢可得為我們的跳板,讓我們「通達」(聖)、「獲得了思想的財富」(賢),成聖至賢。這就應了我們俗語常說的︰「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古聖先賢能提供什麼讓我們「通達」(聖)、「獲得了思想的財富」(賢),成聖至賢呢?古聖先賢實際上沒能提供什麼讓我們「通達」(聖)、「獲得了思想的財富」(賢),成聖至賢的那些財富。他們不過是因為讓我們通過以他們為基礎的那個跳板,而讓我們看出了他們所沒有看出來的、屬於他們思想空白的秘密,因而成就了我們的事業。換句話說,就是因為有了他們,我們才得以建立初步的圖譜或地形,而且再因為這樣的一些圖譜或者地形,我們進一步地看出了他們所不能且引以為憾的空白和缺失,因而造就了我們的知識。布朗修在《要來臨的書》(The Book to Come)裡把這段意涵說得相當清楚︰「處於奧妙傳統中的書的部份是一本內容充實的書,它是因為雖然可接近、神秘地曝光出來但被隱藏著的這個永恆的真理才存在著的,而這是讓掌握它的這個人占有了天賜的秘密和天賜的東西的一種曝光。」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要認真和確實地讀書,在讀書的天地裡勢必大動干戈,跟古聖先賢一定兵戎相見。薩伊德(Edward W. Said)把這種情況說得很入骨呢!「把筆放在一種作品上面,就是要開始進行脫離原創部份的這項運動;這就是要進入到以拷貝和以弒父弒母的方式出現的屬於這個以起點方式表現出來的作品的這個世界裡。」

 

這是讀書的世界,這是無情的天地。你不冷酷,你老是含情脈脈,你就成不了大器。讀書看起來好像不是這麼簡單。不錯,因為做人很難,讀書就一樣很難。無情天地有情天,怎麼拿捏分寸,不是神仙都很難為。德希達在《無法解決的邏輯難題》(Aporias)裡討論過這等難題︰「有關一些界線的這種跨越總是按照有關某一步伐的——而且是有關跨越一條界線的這個步伐的——這項運動本身宣告出來的。這是一條不可劃分的界線。......結果,在屬於該步伐的這種形態被拒於直覺的地方,屬於一條界線(finis終點或peras通過)的這種同一狀態或者個別狀態接受妥協的地方,這種跟本身的同一狀態因而屬於一種無形邊界的這種可能的同一表現——有關這條界線的這項跨越——就變成了一種問題(problem)。只要這條邊界線一受到威脅,就存在著一個問題。」薩伊德在《起點》(Beginnings)裡同樣說過︰「……很難從一種嶄新的起點開始。太多的舊習慣、忠誠和壓力,禁止以一種新奇的事業來取代一種既有的事業。」你在這裡可能還沒有領悟到︰讀書竟然也還是一種修身的事業呢!當然,這裡也隱藏著讀書的另一個「秘密」。有的人為人師表,一付道貌岸然、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但不知這等人是如何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的?要是連書都沒有讀好,不成「經師」,怎得「人師」呢?這不是本末倒置了嗎?又要是一付道貌岸然、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那豈非在儒林裡同樣顛倒黑白了嗎?這怎麼又能教出什麼「青出於藍」的學生呢?我有時候經常覺得這等世界的學生十分可憐,就是因為在我們的學堂裡讀書背理、違反修身的神聖本質。身為一個學生,在生理和心理俱受壓迫,每天被揪著脖子、提著耳朵,耳提面命、諄諄教誨,完全違反讀書領域裡的義理倫常。這等學生怎麼又可能會被教導成一位頂天立地的好漢呢?又怎麼可能被培養成一位獨立思考的良才來呢?這裡姑且就不說「成仁取義」這等大的人生目標了。這裡自然也是現今讀書的又一個秘密。如今處處蒙昧,當真是世道難為呀!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chcc 的頭像
    chcc

    借問心境

    chcc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