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問心境

從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背後就老是跟著我以前的一位親人。他（或者她）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活在另一個世界裡了。就算是照應我吧，先是給我搞了一堆讓我苦不堪言、不能為外人道也的事情，後來慢慢少了，這樣也相安無事好些年。從前，我老是碰到一些莫明其妙、無法解釋的事情；例如︰鞋帶老是無緣無故地解開；門鎖老是開不了；只要腦袋想到什麼東西很像會掉下來，那個東西一下子真的無故就掉下來了；原來東西怎麼找都找不到，但不知怎麼忽然間就在眼前那裡出現；等等。這些事情都有說不出來的神奇。本來自己心裡也覺得怪怪的，後來大概慢慢神經麻痺了，也沒覺得如何。

相傳這件事跟老一輩先人有關，事由發生在幾代以前。在有清時代，原來本家很窮，家徒四壁，無以為繼。後來其中一支不得不入贅到他姓家求生。但不知怎麼地，後代子孫都還以本家的姓氏為姓。這下問題來了。他姓這一方的祖先起先可能不覺什麼，可過世後就不肯依了，橫著來向他的後代要索她那姓她本姓的子孫。本家的這一支系可能是從那時候開始起都是兩房，不過被索債、出問題的一支系是出在庶出那一房。原大堂叔那一房為怕出事，曾找命理先生把大堂姪的名字硬生生地給插進了一個她那姓的姓氏。但是，堂叔和大堂姪子終究沒有熬過關，年紀很輕就過去了。我們這一房向為長房，從祖父那裡傳接下來，一直到我為止都是長房的這一支。父親在世時，沒有聽過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不過，也許父親在衙門當過差，出入公門，比較沒有什麼嚕嗦的事情。

父親那一代事親至孝，對先祖更是虔敬有嘉，連我都要嘆為觀止。我是自嘆弗如的。我小時候就因為常不懂事，為這樣的一些事曾被狠狠修理過多次。小時候，對於祖父母經常都是要戰戰兢兢、唯唯諾諾地，因為唯恐一不小心，等父親下班回來被告了御狀，可就要挨揍一頓。因此不用說，家裡的神佛、先祖牌位，父親都是畢恭畢敬地，初一、十五全家沒得說要輪番上香。他姓的神主牌位自然服侍在列，而且還是和本家並書在同一座神主牌位上。不僅此也，父親辭世前一年，還特地安排把歷代祖先牌位全都從老家請出，遠遠安奉在我自己住的宅邸裡。同時，父親為怕交待不清，還親手用毛筆字把歷史先祖的生辰和祭日，一一臚列清楚，壓在神桌玻璃墊底下，一五一十說要如何祭拜；還說了好幾遍，這就是對於先祖心放不下。父親是最後把慎終追遠的事全部交待清楚，再觀察我演練一年以後，才驟然地走的。

父親辭世後，我身上亂七八糟的事情就來了。我有一位篤信神佛的女朋友說，我這下可能要倒霉10年，躲也躲不掉。真的，這10年人間酸甜苦辣、什麼狗屁倒灶的事情，我幾乎全都遇過。睡眠、做事或吃飯，從沒過安穩。哪怕是出國辦個事、開個會，才下榻飯店還沒來得及喘過氣來，都像有人尋死尋活，非得你瞬間就要掉頭回來，否則就要沒命似的那樣催趕著你。同樣的事情，還是照樣演出不下幾拾回，就如同播放電視連續劇一樣。再怎麼尋思，也都躲閃不掉。可是只要人一回來，就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好像有人在後面拉著線，而一群人恰似見了鬼一樣地配合演出。像似明明自己經濟狀況已經很拮据，可大把大把的鈔票還得往外流掉；自己不管如何小心謹慎，都堵塞不住。就連家裡人不知怎麼地，也連番不停地像地鼠一樣幫忙挖洞讓它漏出，唯恐後人。以前家裡的那口子，更是成天似中邪一樣，口中不時憤恨地唸著「要你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樣就是再大座的金山銀礦，哪天也要掏空。這不是怕你會死，反而就好像是怕你不死，要你趕快沒命一樣。要是其他人，我看恐怕心早涼透，淚都流乾，人也跑了。

為了這些無法理解的事情，家裡的神桌、祖先的牌位不知請人看過幾次，最後還花了不少錢，整組異動了方位；房子同樣請人看了，只差沒有拆掉。有陣子，還不知是何方的神聖，建議把自己房子採光一面的整排窗子全封掉，讓整間房子變成黑天暗地的，不通半點氣流，為這事我差點沒瘋掉。那陣子，因為理智已經沒有法度去思考人間這是怎麼一回事，也只能去央求另一方世界的神佛了。原本我對神佛這些事是有些漫不經心的，因為這樣的一些風風雨雨，也就不能不誠心藉重，要求幫忙了。

存在著另一方世界的神佛或無形，其實我早先也約略察覺到似乎有這麼一回事。我只覺得，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不礙人功德，諒無大礙。我對於人生的悲歡離合，其實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家裡的祖父母過世，我忘記過是否曾掉過眼淚。總覺這是人生過程，來了不用高興，去了無需悲傷，就是這麼一回事而已。姐妹們都說我這個人心很冷，沒有感情。但我只要想到父親那樣的一種孝心，差點沒有把我給整死，其他的就淡然了。我小時常在祖墳旁玩耍；大學時代有時回住宿處也必須從外雙溪越過福山到大直來，都會經過許許多多人家聚落的公墓。我對住在另一個世界裡的人，同樣沒有特別的感覺，所以也沒有什麼懼怕或犯忌之類的感觸。反倒是，我有些時候還喜歡端祥一下，看看人家後代子孫是如何安置他們的先祖的。甚至於，要是有遺照鑲嵌在墓碑上，我還會瞻仰一下遺容。很奇怪，這些地方都似乎特別寧靜、祥和，蟲鳴鳥叫聲也都似乎隔了一道牆，如同天籟之音，遠在世外，真的好像在那裡就是處在另一個世界裡。

這種無形的世界，我在自己女兒小時候時深深感受到。我們家裡的這位小姐，是不能夠帶回去老家的人。每逢說要帶回家鄉省親，不管是年節或者什麼時候，前一天晚上肯定開始發高燒。這高燒怎麼治都沒有用，得出老家大門才會開始退燒。特別是，要回家的訊息一定不能當著她的面說出來。要說出來，她的臉龐就開始發紅，體溫跟著就上來了。父親是不信這個邪的，老認為我根本就是藉故不想回老家探望；但這種事情根本說不清楚。這事可苦了家裡的這位大小姐5、6年，都不知如何才能免掉這樣的痛苦；除非就是橫豎不回家，不管家人是怎麼說，怎麼理解的。說奇怪，這樣就沒事了。

背後的親人，在父親辭世不久後的某天，仰仗著幾方神佛的力量，幫我查出來了。這位是好幾代前的先人，至於是幾代前，沒有說出來；情況大致也就是不同姓氏之間的糾葛。這類的無形，因為仍就是親族，只能容忍。親族間存在著倫理，就是無形世界和塵世之間也講究這些。所以不能夠怎麼樣。只能自己好言相勸，有事請求多加擔待。都這麼久以前的事了，歷史的事實已然如此，怎麼能要後代的子孫如何又如何呢？歷史的錯誤已經發生，那是鬧劇；再造成第二次歷史的錯誤，就是悲劇了。要再讓子孫造成更多積怨，這支族脈裡存活著的腦袋應該不會有這麼笨拙。

這位背後的親人可是隨時在側的，就是連我進入廟堂神殿燒個香，他或她可都待在廟門等著。聽說，就是連我出國、搭機等等，可也都是跟著的呢！這可就有點委屈了。因為有時客滿，艙位不足，不知有沒有太過於勞累；還有，我有時短時間內還要轉轉好些城市，不知這些地方的眾家好兄弟有沒有為難到他或她？這位背後的親人也真死心，別的人都不跟，就是單單選那麼一支系的長男。可是也不幫忙多想一些辦法出來解決。塵世間的力量畢竟有限，另一個世界的親族多多幫忙一點，不可就很快能解決嗎？就譬如現在這個社會，小孩總是越生越少。要幫忙弄個他姓的子孫，似乎還越來越不容易。要這樣，外頭的還不就可以選擇？我有幾個女朋友非常努力想要幫忙弄個小孩，也不計較什麼名份，可就是好幾年都沒有訊息。像這樣的情況，難道不也可以協助弄條出路來？女人家是不能老的，不能讓人家等老了，那時可就沒輒。

因為我的這位背後的親人，本家自己的兄弟姐妹大約早有耳聞，老早對待自己就好似另一世間的人一樣。平常雞犬相聞，不相往來也就罷了。躲著遠遠地，大可不必。這些親族每年清明祭祖總要相見，但見面三分陌生，形同路人。尤其我還得單獨默默地祭掃一門不知何方神聖的祖墳，情況就更加說不出的詭異。這像極了我似他姓人家子孫一樣。這些年，本家親戚乾脆連祭祖的日期都改了；我呢，是從不知道，亦無從問起。到了墳頭，看到的景象，都似不知何年何月以前祭掃過的。只有我那份沒人要的份額，依稀荒煙蔓草，野藤遍佈。我想，我這位背後的親人也應該看到這幅無助的景象吧。這時節，如果能夠多伸出一隻手來，哪怕僅僅就是那麼一隻，不就很多問題也可很快地解了嗎？

這麼些年了，孤軍奮戰，隻手撐天，纏在我身上的問題大都慢慢鬆綁。曾讓我積欠轎車大筆維修費用的一位老板，在最後看到我仍把欠款大把地還她時，感覺非常不可思議。我不但是人沒有跑債，還是讓自己能挺過來，沒有倒下。她覺得奇怪。幾方神佛也說過，我還經得起折騰，不然早就完了。這些年也幸虧神佛相助，熬過不曉得多少人間歲月。我是不怪背後這位親人，或許他或她也有很多無奈、不能為人道也的難處，不管是不是幫了我很多倒忙。對於我這樣的處境，父親生前同樣沒有幫過自己什麼，只交待過自己應有的一些責任。而且不管什麼事情，父親一向都是公私分明、親兄弟明算帳的，雖然我還是他大兒子，儘管大部份時間我也完全感覺不出來。這點我是沒什麼怨言。倒是自己沒有幫得上他忙，有些過意不去。父親膝下食指浩繁，在家境不佳時這已為難；何況還有方方面面的事情要去照應。不過，我比較感到遺憾的倒是︰父親辭世後，我是連他的神主牌位都沒有來得及搶到手裡，讓他回歸到祖祠，卻硬生生地給其他姐弟從中奪去。對於祖先如此敬重的人，身後如此，想想人生，計較這麼許多是有何益？生前四面八方無微不至，唯恐闕漏什麼；單單就是沒有算計到自己身邊其他的兒女。那該是命嗎？

我現在是身兼兩姓的後代長房子孫，尚且孤舟單筏。本姓這支的祖先，我不敢奢望什麼，起碼的一絲絲、一丁點都不曾妄存。從現有子孫來看，薄情寡義，活像墨魚沒血沒淚，祖輩或也爾爾。這支祖先大約是對他姓親族心有愧疚，一向都是話說不多，毫不動容。這是連以前家裡的都覺察到的。他姓這支到我這裡，我好不容易把似掛在本姓牌位門下的他姓祖先請出，另外立個牌位給他們，以免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原本神主牌位是共用一個香爐奉祀的，現在也獨立門戶，應無憾事。我只寄望大事化小，其他的就請自己佛心惦惦。要是他鄉異日，連個立牌位遮風蔽雨的地方都沒有，那就什麼事也甭說了。這情況感情他姓祖先也不會樂見。尚祈至此為止，明月昭雪，歌舞昇平。天下仍有這麼許多好事可幹，何苦獨獨巴望個名姓自己的兒孫。要是兒孫普普，不也罔費這麼多餐風露宿、苦心孤詣的歲月嗎？敢請早早成佛，普渡眾生為禱。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