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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式分析」(model analysis)幾乎是社會科學界耳熟能詳的東西。但它說明什麼了呢?除了本身存在著的「問題」以外,沒有說明其他的任何東西。「模式分析」原本好的用意是要說明問題的,要說明所謂的「事實」的;甚至於帶點狂妄的念頭︰它還要預測事件的發展。野心和抱負都很大,可惜遠遠超出了它的能力。「模式分析」考其本源,並不是沒有這份能力。「模式」的用意,原本就是為了這些目標而設想的。但要是你不賦予模式一些能力,它就不可能具有這種權力。「模式」當然跟「上帝」一樣,不是自有永有的。「模式」跟上帝一樣,都要風塵歷劫,才有可能成就它的樣子——可僅僅是「樣子」,還沒有其他的東西。在這時候你還不能夠寄望它太多,不然失望就更大。

 

「模式分析」打從它初生之始,即被誤解。最大的誤解來源於人們把它「本身」當作可以說明什麼的一件東西。「模式」本身是一個手段,是一個中途之家,它不是目的,不是目標。最重要的,「模式」從來都不是完成式,「模式」永遠都是未完成式或者未來式。這個永遠,永遠為永遠的永遠。「模式」是未完成式,可以分為兩方面來說。首先,「模式」是人們從來都不可能完成的一個對象,不管是怎麼努力來建構或者塑造它,不管是經過幾個世代或幾個千年。「模式」是隨著自然天地的轉化而被放進人們心裡的網絡或者架構,只要自然天地運行著,只要時間歲月沒有停頓下來,它都處在要時時加以建構和接合的階段中。其次,「模式」本身不是目的,「模式」本身並不說明問題,「模式」只有在新的關係或聯繫產生出來時,只有在它的出其不意、意想不到,甚至於沒有思考到的地方,才產生它的作用,才說明了試圖得到說明的問題。「模式」在沒有新的領域(dimension)或者層面(field, aspect)跟它聯繫起來或者接合起來時,「模式」完全是不能說明問題的。而且,「模式」能夠產生說明問題的這種結果出來,僅僅只在每一次產生這樣一種關係,每一次等待著什麼(waiting)產生作用而確實那個不為人知的部份產生作用時,方才如此。它從來不發生一勞永逸地說明問題的這種奇迹,它從沒有能夠預先看出它能夠說明的那些問題,它也從來不能夠預示它所想要預示的那些事件的發展。但它確實最後說明了問題,最後預測了問題,不管這個「最後」是哪一次或者哪幾次的最後;而這種說明或者預示,要是僅僅仰賴著它本身,也是根本無法表明或預示的。這就是模式分析最為神秘和微妙的地方,因而也是最為人誤解的地方。

 

這樣的一種性質的「模式」,說穿了並不稀奇。它不過就是我們常說的讀書的「圖譜」(graph, drawing)或者「地形」(topo)。這種圖譜或地形是「基礎」,是最為根本的東西。「基礎」就是一切要從這裡出現、散發出來或者建立出來的東西。但同樣的,「基礎」自己並不產生、散發或建立什麼,「基礎」僅僅是基礎,就是這樣,沒有任何別的。「基礎」之所以能夠產生基礎的作用,就是因為有了它、根據它,其他的一切都能散發或開拓出來;甚至連它本身也一樣。而這種「基礎」即是無論我們讀書或者研究、寫作或評論、做人或做事、構築知識或完善道德,都需要首先建築這種基礎。所以才能說它是一切的根本。這種圖譜或地形的用意在於接近現實。在僅僅有著、只存著它的這個環節或階段,它則僅僅提供著接近現實的原則和規律。在以它的這個基礎作為跳板之後,取得理解,最後完善了需要完善的事物,它方實現它的全部目標——瞭解事情,說明事物。這樣一來,針對著「模式」本身而言,說到底,你也只能夠看出它僅僅是解開或者剖析出一切事物的「根本」,還不是全部。

 

在韋伯(Max Weber)創造「理念型」(ideal type)的分析模式時,就把這點道理說明得很清楚。自然要是我們心裡透亮的話,針對著這一點,我們也應該說,韋伯是把模式的義理瞭解得十分透徹的人。韋伯說過︰他建構「理念型」,只是試圖把屬於產生作用的一些規則和屬於一種程序妥當性的一些條件說清楚而已。而這些東西除非是以完全知道個人正在做些什麼的方式來加以利用,否則是不能夠支配的。因而這種建構物除了是要建構一種組織良好的推論(inference)體系以外,沒有別的目的。推論什麼呢?要推論出什麼呢?能夠推論出什麼呢?就是要把原有的己知部份(即「理念型」)跟未知的部份之間的關係或者聯繫找出來、挖掘出來或者發現出來。通過原有的己知部份跟未知的部份之間的關係或者聯繫,就會產生一個事實,就會存在著一個真理,或者如涂爾幹(Émile Durkheim)所說的,表明一個「事件」(event)。這時候經過推論手段或者推論過程,如果不是「說明的狀態」這個情況出現,即「言說」(discourse),即「開始表明出來」這個情況出現,那又會是什麼東西呢?韋伯所構築的這樣的一種理念型,是故成為「把真實的情況拿來跟它比較或者考察」的一種首尾一貫的「虛構物」,它也就是一種已經接近了的(approchée)建構物,而且還不是接近現實的一個建構物。它之所以還不是接近現實,還不能說明問題,道理隱藏在這裡。它之所以還是空洞的東西,道理同樣在這裡。當然,它更不具有事實的身份地位。因為除了它本身的空洞外,它還留存著它以外的「外在層面」(The Outside),也就是說,它的「異物面」(the other)仍不明不白的,仍有待說明的。它仍有無限的「秘密」被困在它自身裡頭,沒有被揭示出來。這些東西要跟它現有明示出來的部份全部「合為一體」(bring together),組成自然天地,這時它才能夠是自然的,才會是明明白白的事實。在此之前,它只能是空洞一片,不能夠傾瀉出什麼來。所以它不具有真理身份,原因也在這裡。因為它不「真誠」,它仍留存著「被隱藏起來的部份」,它仍有一大塊責任田未盡到義務。

 

類似韋伯所建構的這種建構物,是設計用來衡量跟它所偏離的「那些」現實層面的。所以,它仍處在未來式或未來完成式的過程中,它仍然有待完成中。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出現的模式讓人有可能衡量現實,說明現實,這是因為寄望未來它能夠對照現實來衡量本身,對照現實來衡量現實,而且通過說明讓它跟現實層面劃分開來的這個「間隙」,把一切現實揭示出來。那麼它跟什麼是一個道理呢?無它,「概念」或者以「空間」(space)的方式出現的一切概念;還有,它同時是一種「斷簡殘篇」(fragment)、未完稿。它有著欲語還羞,等待補白的千千萬萬空白處。也就是說,它完全是通過「分離」來說明它自己、讓它自己得到說明、說明事實和說明它以外的一切事物的。它現在被打斷了,暫時還沒有被銜接起來。如果你要它表明什麼出來,那麼就要把被中斷的其餘部份給接合起來或者編織出來,千萬不要像德希達(Jacques Derrida)一樣再拿刀割它或切它。在這裡,無論模式是試圖產生「間隙」或者「分離」,「間隙」或者「分離」都隱藏著一種哲理。「間隙」或者「分離」實則表明著一種「差異」(difference)或「重複」(repetition),即兩者之間的一條「界線」,或者兩者之間的「中斷」(interruption)。「差異」或「重複」,「界線」或「中斷」,是顯現兩種事物表現上看是不同,而實質上卻是相同的一種哲學概念。前者跟後者不同,這是「差異」或存在著「界線」;但前者跟後者又是相同,這是「重複」或者存在著「中斷」。兩種事物能夠既是不同又是相同,這說明了它們原本是有著聯繫和關係。而這樣的一種聯繫和關係,把兩件事物接合或者編織起來,則合成一體成就一件完整的事物,這點恰恰是說明問題——即表明了事物的來龍(前者)去脈(後者)。因而這中間即產生思考和理解,也是創造和發明。

 

所以,「模式」本身是軟弱無力的,它也是力量無窮、潛力無限的。要說它窮困嚒,它確實窮困;因為它空無,就什麼都不是。但它的尊嚴也正在於它什麼都不是、它窮困潦倒,它才能夠什麼都是,都可以怎麼富足。有道是︰「無欲則剛」。這點表明了模式可以向一切邁開征服的腳步,向任何地方發展。正是因為這樣,模式才有機會擁有涵蘊萬千的財富,它方尊貴而備受推崇。然可不要不由分說,見到它,聞到它的聲息,就盲目地崇拜它,否則就是極盡能事侮辱它的才能了。那麼這樣說來,引用布迪厄的話來說,在本質上,在基本層面這方面,「一些模式就是從它們有關建構的一些原則裡取得它們解釋的價值的,而不是從它們有關形式說明的程度裡取得它們解釋的價值的。」換句話來說,一些模式「正是對於關係當中的這些關係進行一種形式上的概括,才說明了被建構起來的一些對象。」模式的最大魅力藏在這裡。你要是不瞭解這一點,哪怕就是搞死了自己,絞盡了腦汁,模式也永遠不會給你任何現實的答案的;不管你建構的模式有多麼地精密或細緻,結果都一樣。你知道嗎,這些還就是現今世上一些社會科學專家們窮畢生之力蠻幹的事情。他們孜孜硌硌地在他們自己親自塑造的神像面前膜拜,希望衪顯靈,祈禱祂能賜給他們一切答案,槓上開花,獲得光明。可他們卻從來都不肯稍事思考一下,儘管只是神像而已,也都還是要有神靈居住在裡頭,它才神明。而那種神靈,就是神像的一切靈魂、秘密和義理。神明從來都不會主動替人消災解厄的,你沒有讓神明去接觸你要得到解答的問題,那些問題永遠不會獲得說明。神明跟神像,這兩者畢竟有很大的分野。

 

「模式」,不由分說,怎麼都是一種精巧的設計(design)。這種設計在歷史上也都有它的祖先或起源部份。這跟每一個人的祖先所建構的「典範」,道理一樣。在人們的祖先蓽路藍縷、開創基業,塑造「典範」時,他們可沒有要後代子孫照抄照搬。他們所塑造出來的「典範」,不過是一種表面上的樣子,可沒有要後代放在神桌上來供奉。後代子孫的賢與不肖,分別就在這裡。那些照抄照搬的後代子孫,那些占著祖先遺產死守不放的人,可從來看不到祖先的神像心裡淌著鮮血。因為他們沒有用心去體會,沒有用眼睛去把那些東西照耀出來,「典範」就全部在他們手裡乾枯了。「典範」的根本意義在於「心照不宣」上面,因而在於那些沉默不語的部份。雙手捧著「典範」是沒有用的,不能當飯吃。哪怕是雙手微帶顫抖,好似表現得誠惶誠恐。但要是心靈不誠,那就不靈;「心誠則靈」。人家都說︰「沉默是金。」指的就是在「典範」這裡隱藏著的東西。沒有被說出來的部份、被隱藏起來的部份,往往都是最豐富和寶貴的部份。而這些沒有被說出來的部份、被隱藏起來的部份,往往也是跟已經說出來的部份緊緊地扣在一起的。光占有明明白白的「典範」,而沒看到那些被隱藏起來的部份,那其實並不是「占有」,自然更不是繼承。因為根本沒有得到繼承,那來繼承。要說是否存在著「傳承」,那就更是談不上了。在這裡,賢肖子孫繼承祖先的遺產就不在於那種「形式」上面,即明明白白的「典範」所體現的「財產」(property)上面。他們是承繼祖先的「典範」內容,即那種精神、靈魂和本質(property)。所以占有祖先的遺產,承繼著祖先基業,那是通過「典範」把祖先沒有說明的,或者沒能說明的,或者未能知道的「蓽路藍縷、開創基業」那部份放進心裡,成就創造和發明,體現和發揚了祖先的創業精神,因而獲得財產,即本質(property),換句話說,獲得典範本來有的部份,或者本身的部份,而不是其他的那些有形的東西,或者明示出來的東西。

 

祖先沒有說明的,或者沒能說明的,或者未能知道的「蓽路藍縷、開創基業」那部份,總是祖先們忘懷著什麼(the forgetting)的部份,總是原先等待著祖先們去實現的部份,也總是被遺留下來的最為豐富的財富。那麼承繼這些東西,繼往開來,這就是子孫們無限的責任了。雖然這些部份仍不知道在哪裡,仍不知數量有多少,但總是存在著無可限量的廣博,無盡深邃的積蓄。祖先們的孤寂、祖先們的沉默不語,那正是後代子孫要負責圓融,讓他們得到慰藉的地方。因而祖先們的「典範」不會是孤立的存在物,祖先的「精神」也不會飄蕩在荒山野嶺的虛無縹渺間。它們兩者總朝著遠方眺望著,也呼喚著遙遠的未來。身為子孫的人就是要抓住祖先們的眼神,傾聽祖先們的聲音,看向祖先們所沒有看到、所沒有掌握到的那些財富。這才謂之「傳承」。這樣一種性質的「典範」,當然就有著它的歷史和起源部份。因為每一代爭氣的賢肖子孫都在每一代身上把先祖的「典範」「發揚光大」,因而首先傳承了祖先的基業。而又因為傳承了祖先的基業,擴大了祖先們的「格局」(regime),因而接下來即打破了祖先們原有那些侷促的「界線部份」(the limit)。祖先們的「格局」或者「界線部份」不應是賢肖後代子孫的「格局」或「界線部份」,否則那就是「守成」(convention)或不肖。「曹規蕭隨」,不思發展,那得賢肖。所以每一代發生傳承,也總是發生「典範」的革命。「典範」要是沒有歷史,要是沒有起源部份,那種「典範」就沒有生命。不是嗎?沒有生命的東西怎可能有著歷史和起源部份呢?那種東西怎麼可能是「典範」呢?不過是「壞榜樣」,反面教材罷!「壞榜樣」就會敗家,除此之外就不能發揚什麼,說明什麼。「壞榜樣」也不會讓子孫「霍然開朗」,「悠然自得」。

 

「模式」一樣,「模式」這種精巧的設計也存在著歷史和起源部份。「模式」起先不過是一種「說法部份」(the saying)。用海德格的話來說,就是BeingBeing即自然天地,或者古希臘人所說的「大自然」。這樣的一種「模式」,或者這樣的一種「說法部份」,當然是大自然的一個縮影,或者縮寫。「一沙一世界」,「見微知著」。它或它們除了表明自己是什麼以外,它或它們裡頭也隱藏著自己以外的「異物面」。把「模式」說成是大自然或者Being,自然是有歷史的。原初人類都是以大自然為「模式」的,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即說過︰「楊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這種以大自然為模本,構築著大自然的方式即「模式」。它最典型的表現是在文學和美學裡。詩學本來即為大自然的體現,所以有很多哲學家或者文學家才會把詩作說成是化育天地自然的表述,把詩人說成是把天地瞭然於心的完人。中國古代的詩歌或者古希臘時代荷馬的史詩等等,都是如此,也都具有「模式」的性質。因而柏拉圖在《共和國》(Republic)裡,才會把「美」說成是對於自然的所做的「模擬」(mimesis)。但不管這類模式的性質是如何,這類模式總不是一勞永逸地全面說明自然天地一切的東西。這類模式裡隱藏著沒有明說出來的部份,也總是藏著秘密、陰暗之處。因而一切的史詩、戲劇都不是最後的,它們不過是上演著來引導說出另外意義的一種引子或契子。「戲劇」(drama)之所以也稱之為「改編之作」,道理在此;每一齣同樣的劇本,為什麼通過不同的導演或在不同時代一再地上演,道理相同。新的詮釋說出了新的意義,導出新的不同領域的格局出來,推翻前此的「說法」,「以改編的方式表現出來」(dramatization),完全是因為「模式」的這種本質。無論是「模擬」或「改編」,往往就是因為說出了新的東西,它才變成一種「創作」,因而締造了「革命」事件。這樣跟「抄襲」或者「剽竊」自是有天壤之別。每一種戲劇或者詩歌的新作,性質就是如此。海德格就把這點裡理解得很好,他說︰「模式與其說是以方法(modus)或者形式的意義來理解什麼,不如說是以這種旋律的模式來理解什麼,即在它的歌詠著什麼裡說出某些東西的歌詞部份。因為占有著什麼的說法按照一切現有存在物的一些本質把它們突顯出來——它讚美著,這是說,容許它們成為它們本身,成為它們的性質。」

 

「模式分析」的精神如今已經離開我們這個世俗世界越來越遠,這時候如果你還明志的話,讀起文天祥《正氣歌》裡的這段話,一定也會感到不勝唏嘘。這一段話是這樣寫著︰「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這段話明明白白地說著「模式分析」的義理,也道盡一切讀書的精隨所在。如今不讀書的人已多,不讀書又希冀書籍能夠讓他呼風喚雨的人更多。不讀書,就不可能知道「書」的義理。「一切盡在不言中」,那就是書的意境。「模式分析」亦復如是。硬要「模式」說話,無異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硬要「模式」說話,那就是蠻橫無腦的武夫行徑。這時候,又有誰竟然能夠厚顏薄恥到敢說他還能是個讀書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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