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到現在為止,在愚人節作弄了我兩次,父親辭世影響我最大。父親是在20世紀最後一年的4月1日遽爾辭世。父親走前,自己可能已有預感。可就是沒有想到走得這麼突然。父親把很多事都安排好了,似乎都明白了以後才走的。這種明白,比起《中國往事》裡的曹如器喝了自己熬的那甕子湯,還要明白許多。
父親是家裡的泰山,他就穩穩地座落在他的位置上。父親和祖父都在人間時,祖父可都聽父親的。父親的那股威嚴和寒氣,在我的感覺裡,是連祖父都不敢多說什麼。祖父沒有唸過什麼書,從小因為要幫曾祖父送中午的便當,連最基本的小學都沒有唸完,就輟學了。祖父識字不多,打小就一直在田間工作。國民政府來台後,虧「耕者有其田」政策,分得幾塊薄田,一生就以耕種為生。老老實實,兢兢業業。父親在日據時代唸過日本人在新竹設立的警察學校,在日據時代就一直擔任警官,直到台灣八七水災為止才轉了業。父親大半生在衙門當差,生性烕嚴,表情冷漠,從來直來直往,沒有情面可講,讓很多人都不敢接近父親。從小在家裡,父親沒上班在家中時,家裡可都是沒有半點聲音的;連笑聲幾乎都不可能存在;有的話,那也是捲伏在背窩裡或在小角落裡掉落出來的零碎音符。用餐時,全家更是噤若寒蟬。我入軍隊中心基地受訓時,才知道原來軍中才這樣子生活。後來父親有個綽號叫做「鋼釘」,就是從這種個性裡來的。這也是父親辭世後才聽人說起。
父親辭世,家中頓失重心。這麼多年來,家中就有那麼塊石塊壓著,仿如鎮家之寶一樣。這塊石頭,也沉重地壓在家中每一個份子的心頭。在家從父,這不是女子的三從四德;這是我們這個家的家規。家中每一份子,連母親也不例外,鉅細靡遺,小至吃什麼菜,出外穿什麼衣服,都聽父親安排。在家中,我們是沒有頭腦,也是無知的一群;父親就是法律,就是規章,就是生活的南針。一切社會或人間的險惡,似乎都因為父親這張大傘,把我們隔絕在塵世之外。在這樣的無菌室裡生活,人人都必要經歷的一切社會經驗,幾乎全部被排除掉。後來我花了近30年的時間,都沒有完全撿拾過來。人家說我呆滯,幾乎我碰到的朋友多少禁不住都要欺負我一下,哪怕就是占個小便宜也好。對於這些,我只能忍受著淒苦在心頭。
在我的記憶裡,父親很少笑容。偶而有,那是外出朋友聚會的場合。也只有那時候,我才能稍稍體會出春暖是什麼意思。可這也稀罕,因為連遠遠沉默地望著父親堆在臉上笑容的機會,隨著年齡增長也不多見了。父親拒人於千里之外,就連母親都不例外。母親是童養媳,從小就從鎮上人家送到祖父母家裡幫忙。小媳婦處境已經很為難,加上家中這種政治形勢,母親就更為難了。母親對父親說話,那是下屬對長官說話的口氣。要拿個買菜錢,要求個什麼,都用請求的。家中父母親之間「閒聊」,那不是對話,而是把問題攤開後,聽候指示。在此之後,多半都會聽到母親低著頭喃喃自語,因為被回絕的時候多過同意。父親跟母親談問題時,母親多半手裡習慣是拿著事情在做,那種低著頭喃喃自語的樣子,就好像是跟她自己說話一樣,沒有人知道她說的是什麼。這種情況,也可以在母親獨自一個人手裡拿著東西做事時,常常發現得到。母親經常私下對兒女抱怨,但還是默默承受的時候多。
在這猶若牢籠的家裡,外出非常困難。家中大小沒事出門,都是趁父親出門後回家前這段時間。但要盤算好在父親回家的時間前,趕到家門口。有時父親會突然回家,還會清點人數。偷偷回家進了家門,可要準備點說詞。這種生活方式,我只在上班後的一個單位主管那裡見過。父親出門或上班後,家中冷凝的寒冬氣氛倏忽消失無踪,開閘放水都沒這麼快速。這時候是全家最快樂的時光。你可以任意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是仰著腦袋瓜子在屋頂陽台上對著藍天發呆,心情都會舒暢萬分。藍天白雲,那多麼自在,多無拘無束呀!自己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從閣樓小窗眺望,仔細辨認那遠在田野盡頭山邊,碧海藍天襯底北向灰白移動的點點車影,幻想著哪天能夠搭著這些車子到別的北部城市自己生活。自己也在負氣、委屈萬分時離家過幾次,但沒有經驗,走不出這個家多遠。
不過,父親不在家中發呆的機會也不是很多,父親總會安排種種的事情讓你忙個沒完沒了,精疲力盡;不然就交待絕對不能夠出門。家中屋後不到一分地大的空地,哪一塊沒有被挖過洞、填過土的。挑豬糞施肥或清廁所,也常常做;鋸木頭對開剖當材火,是功課;毛筆字練到後來連看到毛筆都會害怕,那是心頭之恨。這種消磨精力的方式,我只有在李敖的書中看到教犯人用牙刷刷馬桶,窮磨時間,才看到異曲同工的情節。
父親從來不會去瞭解你的長處或智慧所在,都直截地認定你是呆子。我小時候很會做一些小玩具,搞一點小東西;也很會改進一些有問題的毛病,甚至於用水彩或蠟筆做畫,工藝、勞作和美術絕對是高分。父親非常不喜歡這些東西,老斥責這是沒有出息的玩意,混不了飯吃。我也喜歡唱唱歌,學學樂器。我天生就是有一付好嗓子,學樂器也很快。連老了學唱歌,年青的老師還很欣賞我的聲音。唯這些也被認為是不長進的東西。稍長,我才知道,這是我得自另一支祖傳血統的長處,或許也會是我看家的本領;只要我有機會的話。可我從小就被埋沒在父親的監獄裡,沒有機會成長。及長,自己能夠獨立弄弄學學,可是為時已晚。連教導我的一些老師,都惋惜我沒有早點入門。這些血統的優點,後來在我女兒身上才全部得到發揮。但她不是我,我自己欣慰不起來。
我雖是家中長子,但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一向被父親認為是敗家子,不長進;父親也從沒有瞧得起我過。我並不是功課不好,不好學。倒是那些科班規矩,讓我發展不了什麼,提不起任何勁來。也是父親那個死板的頭腦,讓我沒有發揮空間。我自己後來唸完研究所以後,排除一切條條框框,千難萬難才發展出我自己的讀書世界。但要是沒有父親那所牢籠,我的發展也許會更早,也更快。父親從小沒事就只會逼你唸死書,絕對禁止你讀課外的書籍。沒事就老盯著你的功課看,只能讓你感到頭皮發麻,頭腦昏沉沉的,更加不想看課堂上的東西。我一生讓父親感到高興的事,唯有一次;不過那也是父親在背地裡表露出來的。這事還是轉了三四手,輾轉才傳到我耳朵裡的。那是大學唸政治系(在台灣白色恐怖時代,這門學科是笑話),因為害怕好不容易才遠離家門,弄不好又要回家鄉教書,住家裡。好說歹說,硬是逼迫自己唸了一學期考試用書,考一家很難考上的國立大學研究所,居然還給蒙到第二名。我很高興的不是考上,也不是讓父親高興,而是可以繼續離鄉背井,脫離父親的陰影。
父親竭盡能事地插手進入到你的生活裡,安排你的一切。也許就是因為半生都在抓壞人,看透許多社會的壞人,盡力地呵護兒女,生怕兒女誤入歧途。這事沒錯。但萬般保護,讓兒女簡直變成了白痴,而且個性奇怪,這種教導方式讓人害怕。我的語言能力和表達能力,是脫離家中出外唸書近10年,才努力恢復過來的。後來我能說善道,讓我變了一個人,我中學的同學都不敢認我。原來我是畏畏縮縮地,話都講不清楚。並不我說話的能力有問題,而是那種環境根本沒有機會表達,也不能夠表達。往往話都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漫罵回來了。長久以往,聲音自然變小,索性沒有聲音。慢慢地,就是算遇到再大的問題,再大的委屈,乾脆就往自己肚裡吞下,也不辯白。我一生,從沒有敢正視著父親說話,一向都是頭偏一邊或是頭低低的。只在父親入殮那天,才清清楚楚地面對面看過父親一次。及長,自己兒女長大,我盡力放縱兒女發展,讓他們類似自生自滅地學習和成長。也就是我對我的成長過程,痛心疾首至極所致。成長,每一個人都只有一次,讓他們適合他們的個性和能力發展,順心快樂地,你拿捏、塑造他們做什麼呢?也不是玩泥娃娃。
父親一生自奉簡樸,唯已至苛薄吝嗇的地步。雖家中子女眾多,食指浩繁。可也還不到家徒四壁的樣子。父親自己一生衣物不多,冬天再冷,永遠一襲薄薄的夾克。子女置衣,那是沒得想的事情。兒女的衣服,都是母親一件一件地縮衣節食,自己縫製出來的。學校制服沒有辦法,也是母親想盡辦法弄出來。家中傢俱,唯一能夠說訂製的,僅僅是吃飯用的桌子;但我在家中的日子,近20年,都沒有換過。其他的傢俱都是湊合將就一下。唸書,是全部小孩擠在飯桌唸出來的,那來書桌。母親經常私下抱怨家中人口多,洗衣、煮飯方式要改變一下。可洗衣機買來,電鍋買來,完全禁止使用。剩下其他日常用品,已經無從講究。這是直到父親晚年,才稍稍改變過來。這種生活方式,也讓我們吃盡了苦頭。家中添製用品,都是偷偷摸摸地。有次,二姐不忍,為父親買了一件冬天的短大衣,差點沒演成家庭風暴,只得紅著眼眶當晚敲了人家店門退回。大妹就沒有這麼幸運。不知怎麼的,有次在唸書的中學訂了一份雜誌,卻被父親當著全家兄弟姐妹面前痛打了2個鐘頭。我心中感到陣陣酸楚,因為那是我從小到大經常要忍受的事情。對於這件事,我這麼多年都沒有辦法從腦海中磨滅掉。
父親的家,是我畢生的痛苦。從前一想到要回家,都會打從心裡發出冷顫。我到過許多同學、朋友的家裡,我很無法瞭解,為什麼同樣的世界竟然相差這麼多。父親的家,確確實實是父親一個人的家。這個家是靠父親一個人雙手建立起來的,沒有別的人。父親在世時,我都已經知道,這個家只要父親在,就會存在。否則就瓦解了。父親終於走了。父親離去,家中每一個人心上的重壓都解除了,但這個家也毀了。確實,父親走前,對每一件都已經安排清楚,而每一個家中的份子心中同樣了然。這個家,在父親出殯那天下午真的就結束了;父親辭世已經10年,這個家從那天起,我都沒有再踏進去過一步。
父親生前,我經常夜裡會夢到很多淒苦的景象。在夢裡,父親依然沒有任何溫情或笑容,我下意識裡都會直覺這是個夢,要快快醒來。這10年來,父親已經絕少在我夢裡出現。家的這種夢魘,至少應該是結束了。父親離去了,沉積在心頭多年的重負終於自動卸下,我新的生活也開始了;但這個新生,整整遲來了50多年。但願這段紛紛擾擾、心頭日夜惶恐不安,深怕太陽西下的日子,是我逝去的不幸歲月,也是我坎坷的學徒年代。儘管備嘗辛酸,但總算也熬到了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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