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建築」(building, Gebäude),這是一般人都自認為是「熟悉」得不得了的字眼。稍為聰明一點的小孩子看到一棟房子或者一棟大樓,也都會不經意地說出「建築」這類的字眼。像孩提時代玩的扮家家酒,遊戲裡頭同樣有「蓋房子」這等項目內容。可「建築」的義理在文字上和哲學上並不是一般常言的「建築」,哪怕是一般人常常目睹的「建築物」(building),也同樣不一定就是「建築」。這個道理跟時下所稱的「作品」或「藝術」不一定會是具有「作品」或「藝術」意義的東西,這個道理是一樣的。我們現今已經把文字都拿來亂用了。在絕大部份的時間和絕大部份的領域裡,這些術語或名稱所包含著的義理,也同樣是一些所謂的「專業人士」或者「大師們」所不瞭解的東西。就是連一些國際知名的哲學家或藝術家之流的人物,也都相同。在時下的社會裡,談到「建築」的時候,絕大部份的人腦中所想的、口中所言的,總脫離不了一些硬生生的木造、石造、水泥、磚頭或者玻璃、琉璃搭蓋起來的框框(先不要用「空間」space這個字眼;這個字眼同樣是處在人間雲霧裊繞的地方);而在看到這些硬生生的東西時,絕大部份的人腦海中或心裡頭所能想到的字眼,無非就是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建築」或「藝術作品」這種字眼。更讓人不忍卒睹的是︰在提到「建築」這個文字時,絕大部份的文字學家、建築學家、哲學家或者語文學家居然也只能把一些表現建築或涉及建築的這些字眼,抬出來說說跟建築有關的東西。在語言裡,「建築」這個詞語好似在概念上是昭然若揭的東西,已經無法再去深究它,可就是嘴巴裡說不上來。因此在需要用文字去談論「建築」時,總是不得不要加一些形容的累贅詞句來描述「建築」,或者根本就離開這個主題來談到希望用這種東西來表現什麼。好似「建築」這個課題本身已經不能夠再談什麼,只能離開它這裡到別的地方去拿醬取醋,給它添加一些味道,不然就不能夠把它的意義給表現出來一樣。在我們現今的社會裡,有這麼一大票人如此盲目無知地消費著「建築」這個「商品」,「建築」的命運(不管是在實體上或觀念上)當然跟其他的概念一樣,已然淪落風塵,無法再恢復它們純真的氣質。對於建築,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感嘆過︰「石頭比以前更像是石頭了。一般說來,我們不再瞭解建築——確實就如同我們不再瞭解音樂一樣。我們已經讓屬於一些線條和一些形狀的這種象徵出局,正如同我們不再習於有關修辭的這樣一些聽覺的效果一樣。因為我們並不曾從我們大家有生以來最初的一些時期吸收過母親的奶水。」 

 

然大家都這麼地談論「建築」有什麼關係呢?為何需要弄清楚「建築」是什麼?「建築」不過就是蓋棟房子或大樓,再偉大一點,頂多就是弄棟摩天大樓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而且現今不是已經有很多建築都已經達到人類意境的頂峰,蓋出讓人嘆為觀止的宏偉建築了嗎?瞭不瞭解「建築」的義理有何關係呢?這些問題乍看之下好像沒有什麼,可對於「建築」這麼深邃的課題,若是絕大部人仍然能夠如此無所謂地拿在嘴皮子上來這麼樣子地耍,人類根本也就不需要具備什麼樣的知識了,那還需讀什麼書,求什麼知識,又講什麼「藝術欣賞」呢?接下來,環境問題、自然生態問題,連人類的生存問題接踵而來就會一個一個出現。一些問題自然絕非表面所能想像的這麼簡單,所以「建築」淪落風塵的嚴重性也不是表面上我們所能看到的這麼膚淺。現今社會上絕大部份人在這個問題上的玩忽和任性,當然有其更深層的「共犯結構」。這裡才是問題的根本。 

 

「建築」跟建築物沒有必然的關係;建築物也不必然就是「建築」。一些佯裝有人文氣息的「建築師」嘴上常叨著的「建築物」跟人的關係,那類人談著的「建築」更跟「建築」一點關係都沒有;當然跟人同樣沒有任何關係。談論「建築」只言及建築物,那是對於建築一點都不清楚;談論「建築」,嘴裡盡談著「人跟建築物」的關係,那更是連識字都談不上。「建築」不是你要在「建築物」上找尋的東西;「建築」也不是你能在「建築物和人」的這種關係身上找得到的東西。「建築」當然更不是可以在「建築」的這種字眼上發現得到的東西。試圖把人放進建築物裡,從裡頭抓一點人文的氣息或者是建造者自己的人文素養,不管這些言詞是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人都跟這類的建築一點關係都沒有。這種行徑是在搞尼采所提到的「建築術」(architectonic)。也就是嘴上蓮花,搞概念堆砌。連「建築」的一點皮毛都沒有碰到。「建築」不是單純的蓋房子,蓋房子並不是「建築」;蓋房子還配不上「建築」這個署名。 

 

那麼,「建築」到底是什麼呢?說穿了,其實「建築」也沒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地方︰「建築」不過是人在精神上把自然天地放置在心裡的一種行為。這種行為跟讀書、修道、學佛、求知、設計,乃至於做人等等行為,完全是同樣的東西。應該說,「建築」就是屬於人的這樣的一些活動。「建築」跟「建築物」的關係或聯繫,乃至於「建築」或「建築物」的用語被推向往營造或土木工程方向偏斜,這是後人的誤導和誤用。「建築」僅僅是一種意喻的「說法」(the saying)或者「表述」(representation)。而「建築物」,不管是哪一種或哪一類的建築物,都是屬於這些行為之後的具體表現。這兩種用語跟狹隘的營造或土木工程意義原本一點關係都沒有,倒是因為借喻的關係,反而讓不讀書的人把它們原本的性質都給掩蓋住了。因而好像只要提到建築或建築物,就必然僅能跟營造或土木工程有關似的。這也是為什麼一般的建築師和絕大部份人在這裡頭要一頭栽死的地方。 

 

而說「建築」是一種意喻的「說法」或者「表述」,嚴格地說,還是完全不準確。因為類似讀書、修道、學佛、求知、設計,乃至於做人等等行為,本來道道地地就是「建築」。在人的社會裡,如果不能用「建築」這種用語,那麼確實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行為能夠用來形容這些活動了。因為讀書、修道、學佛、求知、設計,乃至於做人等等行為,原來就是「建築」的這個意思。這裡沒有任何的意喻,有的反倒是恰如其份的署名。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能夠說︰具有建築性質的建築,也就是說,體現原來根本的建築,才能說是「建築」。而不具有這種性質的建築物,不管它們是用什麼材質或者是什麼大師起造的,全部都不是建築。因為它們不具有「建築」的內容,無論如何它們都不會是一種「建築」。拿著建築或者看到建築談「建築」,心裡頭壓根兒就沒有「建築」的影子;現今時興的什麼「造形藝術」,或者什麼「藝術創意」,甚而「建築風格」等等,那更是那些連話都說不清楚的人的囈語。這些人看似使用著「文字」來說明什麼,然「文字」跟他們所講的話一點關係都沒有。可哪怕是如此,最起碼這些他們所使用的術語也應是他們自己能夠說出所以然來的。但就拿這個最低的限度來講,他們本身也完全做不到。他們本身可是連他們自己本身所講的話都講不清楚呢。這算不算「離譜」呢?當然是。可「離譜」才是現今社會的主流,也是時興的社會風潮。太中規中矩的人,總是會被淹死在社會的角落裡。現在大家都自言自語呢!誰又能認真什麼。 

 

那「建築」究竟是什麼呢?按建築原來文字的義理來說(在文字裡和在哲學裡是一樣的),建築是「讓自然天地義理完善,形成一種狀態」。「讓自然天地義理完善」跟「形成一種狀態」,這兩段意思是重疊的,義理也完全相同;惟指的是兩種不同的樣貌或領域。「讓自然天地義理完善」是什麼意思呢?就是通過讀書後取得的「圖譜」(drawing)或「地形」(topo),把跟現有的圖譜和地形有鄰近狀態的那些關係或聯繫找出來,因而圓融那些「空白部份」或者「幽暗深處部份」(the darkness)的東西。「空白部份」或者「幽暗深處部份」是屬於跟現有在場的、可見的部份有關係或聯繫,但卻沒有被看出來或者沒有被揭示出來的部份。「隱而不彰的部份」或「不可見的部份」是真理,也是能夠說明在場的、可見的部份的本質(nature, property)。既是本質,即為原來的、根本的部份。原來的、根本的部份當然是自然的部份。「讓自然天地義理完善」於是就成了「讓自然的部份成為自然」的這個意思。「讓自然的部份成為自然」當然就是「形成一種狀態」了;一個是過程,另一個是結果(力等於力的表現;內容等於形式;黑格爾Georg W. F. Hegel的「反思」reflection)。「形成一種狀態」,顧名思義是把一種狀態生產出來。所謂的「狀態」,它自不是僵死的東西;它是表明一種到現在為止有的連續過程。什麼樣的連續過程呢?無非是這裡跟那裡有關,這裡就是那裡一段接一段的變化或替換,即「質的替換」。而「形態」惟不過是以線或框的方式形成一種界線(line)或界限(border)。這樣的一種界線或界限並不是限制或間隔,它們反而是一種聯繫的紐帶,表明處在界線或界限的兩邊是有關係的。本來界線或界限的這一邊或那一邊是沒有被看出來的,或者是隱而不彰的,現在界線或界限劃出一塊區塊出來,把位置標示出來。是故它形成一種狀態,說明了一些聯繫的關係,也說明了自然天地的自然狀態。在西方的建築界裡有識之士常提到的一句話︰「建築是跟被隱藏起來的、隱而不彰的部份最有關係」,指的就是這裡所形成的一種狀態。 

 

建築「讓自然天地義理完善,形成一種狀態」,建築就把真理給揭示出來了︰即什麼謂之「合宜狀態」(property)。「合宜狀態」是相互適應、相互搭配,融合成為一體(bring together)。在這裡,這裡成為那裡,那裡成為這裡。這種「合宜狀態」讓現在要突顯出來的部份成為原先有的一些部份的替換表現;這裡也就是那裡,這裡跟無論何處的那裡都是同樣的性質,這就是「同一的狀態」(identity)。「同一的狀態」是中國《禮運.大同》篇裡談到的「大同」(Ones),大同自然是自自然然的自然天地,是太蒼、太極。因而是完善、圓融或圓寂。而在這裡,因為這裡成為那裡,讓這裡跟那裡成為自然的關係,這樣的「合宜狀態」放在心裡(「心之所存」和「心所之也」),即成就「知識」。人在成就知識的同時,就是知「道」、了然,即取得能力,即「藝」。這樣的一種知「道」、了然,讓人知道如何跟自然相適應,如何才是跟自然相適應,成就自然狀態,這時候同時也就成就了人跟自然的關係︰人的自然關係,自然的人的關係,即「天地合德」,「天人合一」。「建築」是故為「化育自然」,成就人跟自然的合宜狀態;「建築」成就了「建築」,「建築」成為「建築」︰「名符其實」。 

 

建築在文字上是怎麼說的呢?中國的文字在這個地方特別顯現它所具有的輝煌燦爛的文化成就,這是連希臘文都沒得比的。「建築」的「建」,《說文解字》說︰「立朝律也」;《玉篇》說︰「豎立也」;《韻會》說︰「置也」。「立朝律」的「立」和「置」的意思是一樣的,就是設計、安放或設置的意思。「朝」是「明明白白」的意思。「律」的意思比較深刻。律,《廣韻》稱「律呂也。」《說文解字》說︰「均布也。」《爾雅.釋器》也稱︰「律謂之分。」所以「律」是「一段一段均勻地分佈出來」的意思。但「分佈」是什麼呢?關鍵在《廣韻》所稱的「律呂」。現在「律」已經知道了,要把「呂」的意思弄清楚,這樣才能夠把「律」的全部意思呈現出來。什麼又是「呂」呢?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說︰呂,「𦟝骨也。象形。吕象顆顆相承。中象其系聯也。」所以「呂」實則表示「聯繫」的意思。把這些意思到這裡綜合起來,「律」的意思就是「一段一段均勻地分佈出來的聯繫」。「一段一段均勻地分佈出來的聯繫」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聯繫是「質的替換」才會顯現出來的現象,那麼若是「一段一段地均勻地分佈出來」,不就是更明顯地指出這段內容指的同樣還是「質的替換」嗎?「質的替換」是自然天地的變易,也就是自然了。是故有關「建築」的「建」整段的意思就是︰「把明明白白的一段一段均勻地分佈出來的聯繫設計出來」;或者說︰「把明明白白的自然的聯繫設置出來」。而「建築」的「築」呢?築,《說文解字注》說︰「所㠯擣也。所㠯二字今補。此蒙上築牆言所用築者。謂器也。」「器」是什麼呢?《易.繫辭》謂︰「形乃謂之器」。《註》說︰「成形曰器。」「器」是「成形」,也就是讓「形態」或「狀態」建立起來。讓「形態」或「狀態」建立起來,這一段的意思如前面說過的,仍然是指「質的替換」。最後,我們把「建」和「築」的兩段註解意思連貫起來,意思就成了前面指出來的內容︰「讓自然天地義理完善,形成一種狀態」。「讓自然天地義理完善,形成一種狀態」,仍然還是「放置」(place)、「設計」(design)或「繪圖」(drawing)的意思。因為這樣,再從這裡來看建築,意思就變成更加清楚了。 

 

「建築」既然還是「放置」、「設計」或「繪圖」,那麼自然就是跟讀書、修道、學佛、求知、設計等等是同一回事,也是相同的一種過程或行為。學「建築」,就是學習讀書、修道、學佛、求知、設計等等領域的東西;反之亦然。但這不是什麼都要會,而是學一樣東西,學這種性質本來就是學習根本的東西,就是學習自然的東西,那麼什麼領域的東西都可以通達。「道」是「達一」,即取得「一達」的境界。「一達」即達到同一狀態。也就是完成「上善」之境,即五行的排首——「水」的境界。所謂「上善若水」,則無往而不利也。唯一的條件在於得「道」。只要還處於半調子狀態,那麼就什麼都不通了。以前的哲學家都是美學家、藝術家、政治家或者其他專門領域的才人,這沒有什麼稀奇之處。因為那是他們本來就要取得的境界。像前世紀30年代德國「法蘭克福學派」(The Frankfurt School)前期的那些哲學家們,他們是什麼領域的東西都通的。可只有近期的掌門人哈伯瑪斯(Jurgen Habermas)是美學領域的門外漢。你就可以從這裡略窺一二,知道他這個人的哲學和社會思想還是不通的。可在中國的社會裡,向來都以為讀書或其他領域的東西是性質迥然不同的東西,而且每一行每一業都是門戶各異的;晚近各種科學學科裡有的獨立風氣,也都跟這種觀念相同。這種觀念是對的嗎?當然完全不對,而且偏頗的離譜。那麼反過來把全部的領域都整合起來,類似科際整合的行為,或者是跟百科全書派一樣,樣樣都學一點,這樣就對嗎?這樣還是不對。錯誤是沒有類別的,只要是精神沒搞對,無論怎麼樣的一些錯誤都是錯誤。這種錯誤不是用社會科學學科有人創導的那種「歸謬法」(falsification)就可以糾正過來的。這種「歸謬法」想通過找出錯誤的這種方法來獲得正確內容,這種手法荒誕無經、荒謬至極。有人還奉為科學,真不知這些人的腦袋是怎麼長的。這種手法跟時下許多人想借用開會來論證什麼理論一樣,不管是多少專家在座,結果當然相同;幾個臭皮匠加起來絕對不會等於一個諸葛亮。俗世裡常常喜歡用這種俚俗用語的人,都是自個兒吃了安慰劑。一堆人合起來的認識還是一堆人合起來的認識;如果不是知識,這樣的一些認識或一堆認識怎麼加總起來都不會是知識。關於百科全書派,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在<百科全書派的時代>(The Time of Encyclopedias)一文裡,用譏諷的語言說過這麼一句話︰「仰賴屬於人和一些人的凝聚這些非常多種多樣的關係,也仰賴屬一切知識形式相互依存這種非常堅定的意識來認識每一件東西的這個必要性,不是個別的,而是集體的︰這就是今日仍然證明百科全書方面合宜的東西……。」 

 

知道學「建築」就是學習讀書、修道、學佛、求知、設計等等領域的東西,這有什麼意義呢?意義可大了。就是要讀書、修身、養性,在「心中有譜」、「化育天地於無形」時,把自然天地展現(represent)出來。這就是向自然學習、學習自然,成為自然。自然天地無語,自然天地無形。惟有讓自然天地存在錯踪複雜的萬象、總包萬慮的這種「心」當中,自然天地才有其根本、自然天地才有其形態。「自然天地有語」、「自然天地有形」,都是人為賦予它的。這個大自然是人類說出來的語言;大自然裡沒有大自然這個字眼,也沒有大自然這個概念,更無大自然這種語言。一切有關大自然種種的設想或設計,都是因為人,也是為了人,方才存在的。這樣下來,必然就是要有「心之所存、心所之也」這種狀態,才能產生有關自然天地的「知」「識」。因而人的一切、人的知識,無他,一切指向自然天地。要把自然天地化育「為」心(以心的方式出現)、化育「於」心(讓心中存有自然天地),就是要讓心中有「譜」。這種譜不管是新譜或舊譜,都要是一種自然天地的架構;也要是跟自然天地有關的架構,是屬於自然的架構;不管這種架構是直接的或間接的。所謂「有譜」,就是「圖譜」或者「地形」。「圖譜」或者「地形」就是柏拉圖(Plato)時代講的「處所」(chõra),或黑格爾講的「總體」(the Whole),或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講的Being。這些都是些什麼東西呢?這些就是自然天地各種變化出來的面貌之間存有的那些關係或聯繫的「總和」。當然不用說,不管是柏拉圖、黑格爾或海德格用什麼詞語或語言來表達這種總和,那些被人們表述出來的語言都不存在於自然天地之間,只存在人的腦海裡;惟不過這些語言是用來表達自然天地。所以總和就是全部人們在自然天地間發現或找到的那些關係或聯繫的全部。自然天地既是無語或無形,無需細究也可以知道,所謂那些關係或聯繫的「全部」,絕對不可能是全部。自然天地何其廣袤與浩瀚,窮全人類畢生之力的全部也無法完全通透其全部的關係和聯繫。全人類至今的文明和科技,就有關自然天地關係和聯繫的全部知識來說,都還是處在嬰兒期,遑論所謂自然天地的關係或聯繫的總體。除了少數自大浮誇、完全無知的哲學家外,人類至今有過的全部的哲學家都在這種總體之前棄械投降。於是有關自然天地的關係或聯繫的總和這裡,也就留存著一個領域︰有待探索的「幽暗深處部份」(the darkness)。 

 

「幽暗深處部份」是哲學、文學、語言學或藝術領域裡常被提及的「異物面」(the other)、「異域狀態」(Altarity)或「不在場」(absence)。無論是「異物面」、「異域狀態」或「不在場」,都是「未為人知」(the unknown)的領域,或「不為人知」(the unknowing)的領域。這種未為人知或不為人知的領域都是人類迄今仍然不知「道」的部份,仍然不知怎麼聯繫起來的部份。這些人們不知道的部份是迄今此岸世界莫明其妙的影響因素,顯現出神秘作用,它們跟我們現今己知的一些影響因素共同構成我們現有自然天地的狀態,牽動我們的生命,左右我們生活的品質,自然影響著我們成人取義。因而提到「建築」,首先也就是要把「異物面」或「異域狀態」探索出來,讓不明狀態成為自然狀態,讓不明成為自然的一部份。有了這樣的行動,「建築」才談得上「讓自然天地義理完善,形成一種狀態」。因為這樣,「建築」方才得到「建築」這個署名,得其根本;即本質,即處於合宜狀態。中國古人把「建築」說成所謂的「立朝律」、「分佈」,或「成形謂之器」等等,此其謂也。 

 

「建築」走向「心中有譜」、「化育天地於無形」,把自然天地展現出來,當然在走向通達的境界之前,也跟讀書、修身、養性的這種過程相同,同樣需要讀書,即積累「知識」;也就是積累有關自然天地關係或聯繫的那種性質。這種性質是根本,是自然,是本來的東西(proper),也就是說︰「合宜狀態」(property)。從「己為人知的部份」到「未為人知的部份」是通過原先有的、已經放進心裡的「圖譜」或「地形」這種合宜狀態,從「未為人知的部份」把「異物面」的「合宜狀態」探索出來。後來有的「合宜狀態」自然是跟原有的「合宜狀態」是合宜,是本來有的東西,方存在著「合宜狀態」。已然存在著兩種「合宜狀態」的「合宜狀態」,這時候才有「放置」、「設計」或「繪圖」可言。「放置」、「設計」或「繪圖」就是「工藝」(technique),就是「藝術」(art),就是「理解」(由於原來有的而取得脈絡)、「創造」(把未為人知的部份初步建立起來)、「發明」(從無到有)或「革命」(越過邊界地帶把原有的政權推翻)。無需說,這裡也成就了「建築」。「天地合德」,自然的狀態為自然天地的狀態,把自然天地放進心裡、成為心理(圓融總包萬慮),有精、氣和神,因之得道,人的位置也就在這裡︰「天地合德謂之人」。自然天地的關係是自然的關係,是合宜狀態的關係。自然天地的關係成為人的關係,合宜狀態的關係也就是人的關係。所以建築在這裡也成就了人的狀態,即人在自然界中的合宜狀態;人就是自然天地,自然天地就是人;自然的關係就是人的關係。西方人的語言裡提到human nature,人的自然、人的性質,但在詞語的義理裡把這個詞語說成是「人」,等同於human body。道理在此。 

 

搞「建築」而不讀書,就跟搞音樂、藝術或繪畫而不讀書一樣,都是荒謬絕倫的事情。既是文盲,即全無文字意義的建築、音樂、藝術或繪畫可言。話都說不清楚了,還談什麼建築、音樂、藝術或繪畫呢?這是時下掛著寫上這類術語的名銜,到處招搖的一批人常幹的勾當。他們以建築、音樂、藝術或繪畫為業,誇誇其談,卻連建築、音樂、藝術或繪畫都說不出其所以然來。真的矇混得可以了。這裡都還不是不識字的問題,而是連自己是何方神聖都弄不清楚。國際學術界鬧出的一個最大的笑話,就是絲毫不知「建築」為何物的德希達(Jacques Derrida)跟一群同樣不知「建築」為何物的建築師一起談「建築」,這些人還出版了一本論文集,名稱是Chora L Works: Jacques Derrida and Peter Eisenman。這本書的書名是無法翻譯的。原來的名稱,德希達自己在書中解釋過它的合宜狀態,這本書的名稱是Choral Work(合唱的著作);而且德希達在說明時用的字眼還是Choral Work(合唱的著作)。書中有一段對話是講話的人都說不清楚的東西,內容相互矛盾的情況令人儍眼。其內容如下︰「我總是具有一種含糊的感覺,即不管我正在著述的東西是什麼,形式部份都具有了你正在描述的這個類型的一種建築的領域,不過很明確地是跟「建築」有關係的某種東西。自然奇怪的是,在面對著它時,建築似乎跟不在場沒有任何關係。……所有其他的藝術都具有有關表述的一種目標,但建築似乎不取決於它。所以,因為它跟表述的獨特關係,建築就比起任何其他藝術來說還要更加的『表現出來』,不過就同時它屬於這種更加的『表現出來』來說,它也是最強有力地涉及到在場的這個對立物,即不在場。跟表述的這種奇怪的關係似乎提示了這點︰在建築裡,我們發現了跟屬於表述的這種形而上學,因而跟每一件與表述聯繫起來的東西(包括表述的主體部份)矛盾的某些東西。正是因為如此,建築才是更加的以邏輯為中心,而且同時比起這些其他的藝術還更不以邏輯為中心。」這是完全搞不清楚「建築」為何,才會說出來的一席荒唐話。說得好似「似是而非」,然說話的人可連什麼是「是非」也弄不清楚了。何況「建築」還是哲理上的「是」(is, being, sein)的意思呢! 

 

時下搞「建築」的人不知「建築」為何物,是因為不讀書所致。就是因為這樣,就是因為不讀書,搞「建築」同樣也就不知「人」在「建築」中的位置在哪裡。時下建築界普遍的看法都以為,人是通過建築來跟自然對話,取得跟自然的聯繫的。因而建築成為一種工具或手段,建築本身就不是目的了。典型的例子可以從近年英國一家出版社出版的一系列建築專業人士討論建築思想家的評論「著作」看得出來。這些二手詮釋的作品,如實地反映出建築業界是如何搞「建築」的。首批作品中的一本是由主編者夏爾(Adam Sharr)「建築師」自己寫的,書名叫做《以建築師身份出現的海德格》(Heidegger for Architects)。夏爾在那本書裡頭其中的一段,引伸海德格的見解,說出了一段完全是自己的誤解,也是他自己本人的見解的看法。他說︰「海德格考察了一個個人和四個層面部份的一些關係。他認為,這座假設上的橋容許人們協調和再協調他們跟地球、天際、一些神聖狀態和一些凡夫俗子的一些關係。在海德格的思考架構裡,當橋被建造起來的時候,這座橋不僅僅改變了生活經驗的一些可能狀態,……」這座橋還「……或許影響到一個個人如何瞭解他們的形勢。他認為,橋以一種海德格的事物的方式出現,容許人們去協調和再協調他們跟這個世界的一些係。……而且通過對於橋的熟悉狀態,這座橋就提供了人們一些機會來把他們本身跟圍繞他們周遭的這個世界聯繫起來。」夏爾的這番詮釋不是海德格的看法,而僅僅是他「看」了海德格的看法以後,以為海德格是這樣思考建築的。這是全然不讀書就搞建築的結果;結果只能把自己有限的「認識」編派在別人的「知識」上面,還當成「英雄所見略同」呢! 

 

海德格對於建築的看法是怎麼說的呢?夏爾所引伸的那些海德格有關建築的看法,乃來源於海德格在19518月一場討論會上發表的論文。這場討論會名稱是<人和空間>(Mensch und Raum),與會的專家學者中有一群當時知名的建築師,和在哲學界赫赫有名的伽達默爾(Hans-George Gadamer)與奧爾特加.加塞特(Jose Ortega y Gasset),以及德國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和文化理論家韋伯(Alfred Weber)(不是另一個「歷史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其實他並不是一名社會學家)。海德格的那篇文章是<把什麼建造下來讓什麼住下來思考>(Building Dwelling Thinking)(篇名是刻意不用標點符號分段的)。海德格這篇文章的重點是︰「建築本身就成就了人,成就了人跟自然的關係,不待通過建築。」他在開頭部份的開場白部份說得很清楚︰「只要我們不把一切的把什麼建造下來本身就是一種把什麼住下來緊記在心裡,我們甚至就不能夠合宜地提問(更不要說合適地決定)在其性質上屬於一些把什麼建造下來的把什麼建造下來部份會是什麼。」所以他在這篇文章的結論部份才能夠這麼說︰「把什麼建造下來和思考,對於讓什麼住下來來說,每一方按照它本身的方式來說都是無可逃避的。可是只要每一方都把它本身分別地利用它自己的一些事情埋藏住,而不是向彼此傾聽什麼,那麼對於讓什麼住下來來說,也就不足夠了。如果在兩者——把什麼建造下來和思考——都成為讓什麼住下來的一部份,如果它們都仍然在它們本身的領域裡頭,而且瞭解到這一方和其他方都來源於長期的經驗和不停地實踐的這個工作坊的話,那麼它們就是能夠去傾聽。」海德格的這兩段話,一下子就把夏爾的全部解讀都推翻了。那麼夏爾這個人究竟在讀什麼書呢?一句話,沒讀書。識字?當然談不上。建築,自然是他眼界以外的東西。一個連「建築」這個詞語都還不認識的人,怎麼還可能是一名建築師呢!雖然每一個人都生了一雙明亮的眼睛,不過可惜的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看出不能被人看出來的部份和能夠被人看得出來的部份。這個人的雙眼與那個人的雙眼之間的能不能,其中的差別就在於讀不讀書,知道不知道如何才是把自然天地放在心裡,成就建築。海德格雖然在他自己的Being面前丟盔解甲,宣佈投降。但他本人確實是個讀書人,他知道「思考」是怎麼一回事,「建築」是怎麼一回事,「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把建築看成是「手段」,跟把建築看成「目的」,這之間有什麼差別呢?為突顯不明義理的禍害,先撇開文字的義理不談(本來撇開文字的義理,建築是什麼這件事就沒得說了;權且就退個一萬步來說)。把建築物樹立起來,讓它們成為人跟自然之間聯繫的一種管道,讓人跟自然對話。這些話聽起來很有「氣質」的感覺。惟不過中氣不足,後勁無力。這些話不必等待建築物樹立起來,它們馬上就得接受自然的考驗。凡人能夠跟自然協議什麼、協調什麼,或談什麼條件呢?不必了,凡人根本無此能耐。人類每每沾沾自喜、口沫橫飛地談到人類如何戰勝自然。可是濡沫未乾,上天就飛來橫禍。而且往往一發就不可收拾。恩格斯在《自然證法》(The Dialectic of Nature)裡說了一段很上道的話︰「可是我們不要過於得意我們對於自然界的勝利。對於我們的每一次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一次的這種勝利,第一步我們確實達到預期的結果,但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意想不到的結果,常常正好把那第一個結果的意義取消了。因此我們必須時時記住,我們統治自然界,決不像征服者統治異民族一樣,決不像站在自然界的人一樣,──相反地,我們同樣的肉、血和頭腦一起都是屬於自然界,存在於自然界中;我們對自然界的整個支配,僅僅是因為我們勝於其他一切動物,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而已。」建築,如果首先不成為自然的建築,不成為自然的一部份,不成為自然的那些「顯而易見的部份」的一種「質的替換」,那麼就會是跟自然天地對立的東西,不能見容於天地之間。只要是這樣,無論是怎麼樣的一種建築,無論是怎麼樣的一種噱頭,無論用什麼材質,搞什麼「造型創意」,都是對於自然天地的一些迫害。我們現今的建築界卻全無這種概念。在現今的建築界裡,最常聽到的滿足自然條件的術語是「環境評估」、「生態保護」、「可持續發展」或者「生態建築」。現在甚至又有一種新的術語出台,謂之「綠色建築」。把這些噱頭加在建築的周邊,用來捍衛現有建築的正當性,這是曠古未有的奇聞。你可以看到這些噱頭的後面都是對待自然天地的一些消極的作法,這裡頭最大的考量是訂定最低限度來維護任何破壞自然的這種「正當性」。你可以看到︰國土開發是以什麼限度算是合法,生態保護是用不使用什麼農藥或化肥為條件,可持續發展則把生態循環和環境承載力來當作持續發展的水準;還有,現在甚囂塵上的「綠色建築」,提倡的也都是「通過對建築的節能、節水、節地、節材和室內環境的具體性能進行實測,給出資料,規定對生態環境的保障」。這些言詞對於自然環境這個對象看起來都振振有詞,義正詞嚴,一付嚴肅認真、悲天憫人的樣子。平常人聽了這番言語,很少有人不對之肅然起敬,感動於心的。可是這跟「與虎謀皮」有什麼不同呢?少要一點虎皮跟把老虎的整張皮剝光,這裡的差別在哪裡呢?只要一樣都是迫害,老虎遲早都是要死的;只要老虎全都死了,不知哪一天就要輪到人類自己了。一丁點一丁點消耗自然,對於自然打持久戰,凌遲折磨自然,讓自然晚一點死,這就叫「生態」或「綠色」嗎?用一些拐彎抹角的話來欺騙社會,用對於自然最少的作孽行徑來得到人類口頭暫時的滿足和安慰,這就是厚顏無恥、喪盡天良的一些專家幹出來的手淫勾當。「及時行樂」,這也是現有人類對於自然天地的態度背後最大的秘密。 

 

自然,就是生生不息,變換不居。自然之所以能夠生生不息,就是因為能夠生殖,生生不滅。生生不滅,繁榮昌盛地繁衍下去,才有活生生的狀態(「生態」)可言。這是自然的性質,也是自然的根本,無需人類去規定它。你減少對於自然的破壞,充其量不過是讓自然慢慢死而己;包括人類自己。只要自然不能再生生不息,自然的氣息就被哽塞住了,興旺不起來。它還能再自然嗎?這點是連莊子都知道的;莊子在《外物篇》裡是這麼說的︰「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則衆害生。」「跈」就是生病了。自然是「營道同術」(《禮.儒行》)的,也就是說,生生不息跟自然天地都是已然本來有的東西,它們的途徑相同。這沒得說的。所以營生和自然天地義理跟功德的意思是相同的。現在的人還真是不讀書啊,連這麼膚淺的道理都沒弄通。那麼不成為自然一部份的建築,如何還能跟自然對話,如何還能夠怎麼跟自然天地和諧共存呢?建築界如果現在還把持以往跟自然界對話的這種幻想,哪怕就是現在都還處在白天囈語、晚間做夢的狀態裡,都應趕快從這種頭腦發昏的情況中趕快驚醒過來。何況,我們跟自然從來沒有什麼對話問題,人類就是自然的一部份,就是自然。不讓自然的人成為自然,要把人給弄死,自己還跟自己對什麼話呢?只有瘋子才會跟自己這般瘋言瘋語。在建築界自個兒都頭腦發昏的情況裡,還意圖把人的位置放到這等建築裡,豈不是存心也把人類都給整死嗎?「我們同樣的肉、血和頭腦一起都是屬於自然界,存在於自然界中;我們對自然界的整個支配,僅僅是因為我們勝於其他一切動物,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而已。」所以,我們還只能做乖乖牌,成為自然界的一部份。否則不要說成人,可要連凡人都做不成了。 

 

建築既然不能不回到自然那裡,那麼建築這種字眼也只能回到自然天地那裡。老祖宗創造「建築」這個文字,讓它等同於「放置」、「設計」或「繪圖」等等的義理,這裡確實是有用意的。建築「讓自然天地義理完善,形成一種狀態」,建築就成就了另一種跟原有自然天地合宜的「自然狀態」。不管是哪一種「造型藝術」,更不管是什樣的「建築創意」,從建築表現出來的形態就只能夠自然的形態;就只能是合宜狀態,只能是把自然生產出來。那麼這裡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外加的一些消極、多餘的「環境評估」、「生態保護」、「可持續發展」、「生態建築」或者「綠色建築」這類東西。你可聽過已經是自然的東西,還需要「環境評估」、「生態保護」、「可持續發展」、「生態建築」或者「綠色建築」這類東西來讓自然成為自然的嗎?蛇既然是蛇了,牠就不再需要多餘的腳來絆著活動自如、流線形的身子。只有虛心假意地搞建築,非真正地建築,才需要「環境評估」、「生態保護」、「可持續發展」、「生態建築」或者「綠色建築」這類東西來規定或限制什麼。在對自然天地舞刀動槍時,居然用了對於自然寡廉鮮恥、精神麻痺的「環境評估」、「生態保護」、「可持續發展」、「生態建築」或者「綠色建築」這類東西來規定或限制對於自然的破壞容許程度,豈不明擺著建築根本就不是建築。所以這樣的建築才是欺騙社會大眾、破壞自然環境最大的元凶。它一點環保、綠色的影子都見不著。當然,若還要說這樣的一種建築是「智能建築」,這也是失智的人才能講出來的胡昏話語。建築,本來是一種「形態」的設置,從來也都是建立知識的過程;而知識都是因為有了建築,才從自然天地那裡產生出來的。一種離棄自然的建築已然棄絕了自然,如何還能在口頭上大啦啦地提到「智能」兩個字;還自作聰明地字上疊字、詞上壘詞。對於原來文字的意義無知,無論怎麼堆疊文字,那些文字都不會具有什麼實質的意義。在這時候,你還真不能不佩服這些人還真能「沾親帶故」,連知識這層關係也給扯上了。不過粘貼標籤於事無補,不站在自然的基礎上「建築」,無論怎麼說,這類的建築都不會跟自然扯上任何關係。 

 

現在,有關「建築」還剩下一件事情要提一下;這件事情也是最重要的。「建築」既是「建築」,它可就是自然天地的一部份;也就是「自然」。舉凡自然的事物或生物,都是會生殖的。哪怕這些事物或生物化育為語言或文字,它們同樣還是會生殖的;這才是自然——本來就已經「是」如此(being such),沒得說的。這點應很少人聽過,但這種狀態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否則何來生生不息、變換不居可言呢?「易」才是它的本;這是它的性質,本來的狀態。哪怕純粹是「文字」——只要你還識字,知道什麼是「文字」——本身,也依然是創造、生殖的力量,也具有創造、生殖的力量;因為它完全是一種「藝」「能」;特別是︰它乃是從自然天地裡得來的義理。單提這點就夠了。而自然天地,當然是自自然然、生生不息;「營道同術」,即同樣有「功」、帶「業」。「建築」既是自然天地的一部份,「建築」當然不會例外,不管它是否最後形成了鋼筋水泥或者具有什麼樣的外形,它也要是自自然然,生生不息。否則它就不成其為「建築」了。「建築」如何可能從事生殖呢?當然,這裡大可不必把工廠或生產場所這種專業場所的實體提到議事日程表上來,只講一般的「建築」概念也都夠了。 

 

「建築」既然從自然天地裡產生出來,它也就跟其他的自然天地的部份有著聯繫和關係。現有自然天地裡那些前所未見的或迄今不為人知的部份,如今也成為它生殖力量表現的泉源;不管是對於如今已經成為己知的那些不為人知的部份而言,或者針對至今仍是未為人知的部份而言,情況都相同。因為「建築」了,因為把原有未為人知的「幽暗深處部份」聯繫起來,「建築」就把一種「形態」設置出來。把一種「形態」設置出來,「無中生有」,揭示「真理」,這是「創造」,也是一種生產活動。既是創造,它已然在「概念」中就是一種「創作」。表現為實體,賦與一種外形,就是有形的一種「創作」,或「藝術品」。絕大部份的「建築師」雖號稱為「建築師」,但他們從來不知道建築物是一種創作的這個道理是從「那」裡產生出來的。他們頂多能夠很含蓄地,說說他們想怎麼把建築生產出來,成為一件「創作」或「藝術品」。或者說,希望怎麼以「創作」或「藝術品」的方式,把建築物建造出來。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屬茫然、缺乏自信的含混聲息,這種可憐的窘境是來源於他們對於「建築」的無知。要把建築物變成「創作」或「藝術品」,這種聲調看似氣質高貴、意境高超。可細究起來,你就會發現︰那些話都是大老粗才有可能從口中吐出來的氣息;在這種環境裡,無論是氣質或者是意境,可都全談不上。 

 

一種已然是「創作」或「藝術品」的「建築」,它被設置在自然天地裡,它就生產了一個「形態」(configuration, Gestalt)。「形態」是一種「格局」(regime),也就是一種「政權」。已然生產了一種「形態」,同時也就是把原有的「形態」推翻。把原來的狀態加以改變,讓後來的狀態跟原來的狀態不同,從「無中生有」,無論在經濟學上或在哲學上,這都謂之「生產」;即我們一般所說的「勞動」。生產因而是打亂原有的狀態,不管它原來是如何的合宜,對於新的狀態來說都不再是合宜了。因而這樣的一種狀態在實質上是對於既有格局的一種補充、補遺、評註或批評。它的生產內容是把原有仍未為人知、屬於「幽暗深處部份」而沒有被聯繫下的聯繫或關係表現出來,因而我們才能說它是一種生殖。它之所以能夠生殖,也就是表現在這裡。在這種情況下,建築以這種「形態」生產的方式表現出來,它的意義在哪裡呢?建築被設置在自然天地裡,它是自然的一部份,是自然,它既然被生產出來,它也同時就是會生殖的,這樣它才是自然。那麼它的自然又表現在哪裡呢?首先,建築在成其為建築時,同時就是建立了一些「邊界」(border)或「界線」(boundary)。一些「邊界」或「界線」並不是限制,它們反而是一種生長的出發點。正如同海德格所說的︰「一種界線不是某些東西停頓在那裡的東西,而是像希臘人所認識到的一樣,界線部份是某些東西藉以開始它的讓什麼在場的東西。」因為通過這樣的一些「邊界」或「界線」,那麼能夠跟這些「邊界」或「界線」所包圍著的空間產生「鄰近狀態」(the nearness)的這些關係或聯繫,才得以顯現出來或者被揭示出來。得以顯現出來或者被揭示出來,就是能夠進一步地再把原來還沒有被看出來的其他一些關係和聯繫,通過現在的這些「邊界」或「界線」又顯示出來或被揭示出來。因為這樣,「建築」成其為「建築」,這種「建築」在後來簡直就成了生殖的母體。 

 

這裡的道理很簡單。中國古人常說︰義則生利。《易經》說得很清楚:「利者,義之和也。」而「義」呢?「義」就是完善、圓融的狀態。「義」通建築、讀書、設計等等的義理。關於「義」,《釋名》說過︰「義,宜也。裁制事物,使各宜也。」既然是合宜狀態,那就是無往而不利也。宜則達一,即完成五行裡的「水」的境界。那就是什麼東西都能穿透過去;反之,什麼東西也都能容納進來。建築完成「水」的完善境界,那不能「生殖」,「生利」嗎?因而建築成為建築,它就有通宜之利、通利之宜,就能生財,完成「義和」之舉。從這裡來看,一種全無通財之義的建築,就完全談不上「建築」了。這裡即無需再談不知用途為何,乃至於荒廢、倒塌的建築了。能夠讓一些建築變成荒廢、倒塌,不就是一個侮蔑「建築師」署名的人才會幹出來的荒謬行徑。能夠侮蔑建築至此的這樣的一種「建築師」,他本人也根本就是破壞生態、違害自然的罪魁禍首。當然離開生態、自然或綠色更遠了。 

 

一種已然是「創作」或「藝術品」的「建築」,它被設置在自然天地裡,它就生產了一個「位置」(place)。這個「位置」不是為誰安置的,或者為誰設定的。而是說,這個「位置」是一個同性質的「空間」,在它被設置或安放出來的時候,它同時就是一體而可容多方面或多領域表現的場合。一個同性質的「空間」,當然是多種多樣的狀態在這裡具有相同的根本,或者相同的本來狀態。因而屬於一種「創作」或「藝術品」的「建築」,其「合宜狀態」不僅僅指的是跟原有自然天地的「合宜狀態」,它還指的是已然產生「合宜狀態」後處在這個「位置」上的各種狀態的「合宜狀態」。所以這個「位置」就是讓什麼都能夠安置的「合宜狀態」。讓什麼都能安置,也就是「讓什麼都能夠居住下來」。能夠「讓什麼居住下來」(living),首先自然指的是人。人在自然天地間生產「合宜狀態」,那種「合宜狀態」自然是人的「合宜狀態」。那種「合宜狀態」的「位置」也就是為人提供了一個「合宜狀態」的「位置」。人在「建築」的過程中變成跟「建築」成為「質的替換」;建築裡的自然也就是人裡的自然,建築跟人統一起來,人的位置也就在建築裡。因而人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人。人能夠在建築裡,因為合宜狀態,因為安然自在,因為成為根本,人才能成為自然,才能夠是活生生的生活下來。人在建築裡因為自然,而能夠生活下來,這種建築也才是生態和綠色的。若人還需要通過建築來跟自然對話,那麼這種建築肯定還不是合宜狀態,還不自然,因此也還不是適合人的合宜狀態。那麼人還能在這種建築裡活下去嗎?這裡還談得上綠色和生態嗎?在這裡,建築的生殖能力就是能把人的生命在它所生產的位置上生產出來。 

 

可在建築裡單單提到人的合宜狀態,這還不是建築的合宜狀態。還不是合宜狀態的這種建築就不是自然狀態,因而這樣的建築也談不上是生態和綠色,當然談不上是建築。現今所有的建築概念無論是談生態建築,或談綠色建築,談的全部是如何能節能減碳,好讓人能夠跟自然界和平共存、和諧發展。可這是綠色和生態嗎?這是建築嗎?一個建築的合宜狀態若只能把人的生命生產出來,而不顧及其他自然界的生機物和無機物,且不把牠們或它們的生命都生產出來,這又算是哪門子的生態和綠色,又算哪門子建築呢?又如何能夠跟自然界和平共存、和諧發展呢?減少對於自然界的損害並不是生態和綠色行為,更不是建築行為;殺一刀和砍十刀同樣是罪業,更何況還沒有讓自然界生生不息、變動不居呢!因而建築在生產一個「位置」的同時,也是生產自然界其他有機物和無機物的「位置」︰即屬於自然的合宜狀態,這種建築才是合宜狀態。而且自然界其他有機物和無機物能夠同時在建築的這個位置中安然自在,不生命窒息、無法呼吸,甚而遠走他鄉、移居異地,這才算是自然,這才是合宜狀態。當然更有進者,一種建築的合宜狀態因為是從原有的合宜狀態生產出來的,因此它更能夠提昇屬於原有的合宜狀態的這種合宜狀態。換句話說,這種建築就製造出了更加適合自然的合宜狀態,因而在生產「位置」的同時,它也生產了自然界有機物和無機物生活更加有利的自然。這種更加有利的自然,直接或間接地生產了自然界的有機物和無機物的生命與生活。這個地方也就直接地導入我們一般俗稱的生殖。 

 

現今的「建築」,無論是從義理、文字,或者就實體的角度來說,都已經離開我們人的世界很遠了。「都市叢林」雖然是時下一些人對於建築的反諷,可人類文明至今仍沒痛切思痛,定下心來好好地思考「建築」這個課題。對於建築,我們的文明現今仍在談論一些不著邊際的花俏言語。我們很少合宜的建築師,我們也很少合宜的自然建設者。當然我們更少愛護自然、堅守生態原則的人。我們的世界都是一些不讀書的人在做著需要讀書才能夠做到的事情,當然事態就越來越嚴重,自然環境惡化就越來越明顯。自然,我們不能說,我們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專家在從事著一些專門的志業,但令人不安的是︰這些專家卻居然絕大部份都是拿著專業消費著專業的這樣一群人。他們跟自然天地是格格不入的一群人,可他們卻同樣是掐著自然天地生命氣息的一群人。嘴裡談著自然生態,手中緊緊握著專業學者的令牌,全不讀書,卻嚴然擺出一付無愧於自然天地的神態面對我們這個世界,這才是我們現今世界最可怕的事情。這是我們現今專業世界的一個秘而不宣的秘密,這也同樣是我們現今建築界的一個秘而不宣的秘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chcc 的頭像
    chcc

    借問心境

    chcc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